陰後麵上還有著幾分驚魂未定,但不論誰看見她,都會覺得這位皇後的表情是更近似於愉快的,她溫柔地開口道:“若無丞、相二公打理朝政,輔、弼二公護衛邊疆,我大丹朝如何能有如今盛景。丞公乃我大丹朝國之棟梁,我與聖上一向對丞公分外信任,聖上也是一時氣怒出言,心下又怎會當真質疑於丞公。有諸公在此,通力合作,此事定有真相大白之時,也還這許多無辜受傷者一個公道。”


    陰後這是明明白白的在刷輔弼相丞四公的好感。誰不知道太子昭如今已經快要被廢實在了,為人親母的皇後跟澤帝之間哪還能有和平關係可言?


    幸好如今澤帝還不曾明確提出要立二皇子為太子,否則陰後很可能當眾就撲上去撓死他。


    帝後之間,陰冷的火花四濺。


    “……皇後說得有理。”澤帝終於如此說。


    身為天子本該貴絕天下,隻可惜,身為大丹的天子,受限實在太多了。


    朱輔公站了出來,一張大圓臉笑嗬嗬,十分圓滑地說道:“還請聖上暫且息怒,今日這些膽敢來搗亂的人,不過是一些想要擾亂我大丹朝秩序的宵小之輩,根本不足為懼。隻需追根究底,我等定能查出個結果。依老臣所想,此人很可能是舊朝遺族,竟是看我大丹繁盛,拚盡心機想要擾亂我等心神,令我朝君臣之間生隙罷了,若是聖上震怒,反倒著了他的道。”


    “輔公說得有理。”在場眾人紛紛附和。


    謝丞公肅容道:“如此,此事追查便由弼公領人負責罷。今日諸多觀禮人群無端受累,事情竟似與我謝族有幹係,為免嫌疑,我謝族諸人便不摻和進此事當中。至於後續安撫諸家傷者事宜,就交托與相公安置。”


    王相公拱手道:“丞公放心,定不負所托。”


    ……


    輔弼相丞四公一陣商議,很快就定下了諸般處置議程,呈報澤帝知曉。澤帝並無異議也無法有異議,既然事情已經暫告一段落,便說了些勉勵話兒,安撫了受傷百姓一番之後,攜皇後起駕迴宮。


    雖然襲擊者都已伏誅,衛氏這一場本應莊重、肅穆完成的祭禮,終究已經是被擾亂了,專程趕來觀禮的世家子弟們在混亂中受了傷的當真不少。


    這些世家雖然並不如四姓根深葉茂,但他們撐起了整個大丹的中層世界,絕不是四姓可以輕忽對待的。


    朱衛王謝四公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議定,將在接下來的數日裏,共同派遣子弟,備厚禮一一上門慰問,安撫這些家族因為這一迴的混亂、因為子弟的折損而產生的不滿。


    華苓覺得,從這些處置裏可以看見朱衛王謝四姓的格調,隻要保持著這樣警惕、謙和的心態,不論外力如何幹擾,朱衛王謝四家都必定還未到衰頹之時。


    隻是,看著被收集起來的那幾段青布條和短匕,她的表情禁不住沉鬱了下來——已經是第二次了。


    大郎曾經說過,他乘坐樓船遇襲的那一迴,船上那些忽然叛變的侍衛,臂上也會綁著青色布條,使用的武器也是謝家本身的武器。


    謝家製式的武器都是有特征的,從選用的材料,到鍛造手法,到武器形態和家族標誌,全都是獨一無二的——而這些襲擊者所用的短匕,確確實實,是謝家族兵的製式裝備!


    雖然其他三家在澤帝跟前是堅決支持謝家,但是,也許謝家人自己心裏都不得不懷疑起自己家人了……


    仗著和衛家人熟悉,看過了證物,也從最近的距離看過了那幾具死士遺體之後,華苓趁著眾人不注意,走到了火藥爆炸的地方。


    猛烈炸開的火藥桶在江邊略有些濕潤的土地上,造成了一個將近一米深、直徑五米左右的坑,爆炸中炸裂開來的種種碎片波及範圍約有直徑二十米。


    雖然死難者的遺體都被妥帖收殮走了,被炸翻開來的新土上依然可以看見暗紅的血跡。


    江風凜冽,空氣裏依然彌漫了一丁點的原始火藥那種幹燥、刺鼻的氣息,華苓輕輕抽了抽鼻子,眯起眼睛。


    就從這種味道看,這火藥的配方還很原始,大概謝氏研究坊的火藥研究再進展一步,出來一個能穩定存放和轉移的火藥配方,就和這個差不多了。


    素色緞鞋踏在帶著血跡的泥土上,她袖著手看了一圈,發現了一些炸得不夠碎的木質碎片。


    金甌金瓶無奈地跟在華苓身後,明知道讓九娘子靠近這種剛出過人命的地方很不好,但是她們畢竟不是主人,不能決定主人應該做什麽。


    華苓將一塊較大的木質碎片撿了起來,細細觀察。木片兩寸長,不規則,木質軟,上麵有爆炸氣流造成的特殊紋路。它的另一麵有些濕潤。這是什麽木種?


    “阿九。”衛羿走過來,雙眉攏得死緊。“此處方出了人命,不該你來。”


    華苓答非所問:“衛五你說,這是什麽木種的木頭?”


    衛羿接過木片看了看,道:“我不清楚此是甚木種。”


    “這火藥,你說是在金陵造出的,還是在金陵之外造出的呢?如果是在金陵,是在城裏還是城外?”華苓問:“這份火藥在點燃之前,應是細粉狀的。我家研究坊曾出了個不穩定的火藥方子,以硝石、硫黃、木炭三樣混合成藥,此會爆炸的火藥也有大量此三種成份。此三樣物事在金陵都很易得。”


    衛羿凝視華苓片刻,朝他身後的衛旺道:“叫黃鬥來。”


    黃鬥很快來了,這是個頗有幾分清秀文雅的兵士,身量不太高,一雙眼睛骨碌碌地轉。他堆著笑趕緊朝華苓作揖道:“屬下黃鬥見過謝九娘子。”知道這是上司的未婚妻,黃鬥連帶華苓身後的兩名清秀侍女都不敢亂看。


    衛羿將木片遞過去:“此木是何木種,有多少年頭,何時砍伐。”


    華苓詫異了一下,居然有人能直接從木頭的紋理質感裏判斷它的年份資料?


    黃鬥將木片又摸又捏,還用隨身匕首在上麵切割,很快道:“稟都尉,此是榆木,乃是數月內新伐,還甚新鮮。樹齡應在三年至五年間。”


    “衛五,你的屬下臥虎藏龍啊。”華苓眨眨眼讚了一句。想了想,她道:“這些火藥,若要產生足夠的炸裂效果,便須混合均勻。若是長遠運輸到金陵,火藥的數種成分重量不同,便會在桶中分層,運至金陵後,定然重新倒出來混合過。”


    “也就是說,它若不是在金陵附近重新裝填過,就定然是在金陵製出的。”


    “若是在金陵製出的,這樣大量的火藥,需用的硝石、硫磺不少,金陵人家普通也不會大量用此物,若是去尋,不知能否尋到些許蹤跡?”


    黃鬥聽得愣愣,看華苓的眼神十分仰慕起來:“九娘子竟懂得如此之多!”


    華苓淡淡地笑笑:“火藥是極怕水的東西,一浸濕就再無效用,使用它的人定是清楚的,當不會故意拿水去潑它。此木片一側頗為濕潤,才沾了水。近日金陵中可曾下雨?”


    金甌說:“娘子,近三日不曾下過雨。”


    衛旺瞪著眼說:“九娘子,金陵城西北昨日才下了雨。”


    華苓吐了口氣,看著衛羿道:“衛五,你懂我的意思罷?”


    “懂。”衛羿點頭,將這些有可能對查案有用處的信息牢記下來。知道謝九聰慧,他卻不知她聰慧到如此地步。他感覺得到,在謝九這些話的後麵,有一種非常清楚的東西支撐著她的想法。即使是衛家自己的謀士,也許是思索的方式不同,得到的信息和謝九推斷出的這些是不重合的。


    謝華鼎走了過來,含笑朝華苓道:“苓娘,應是登車歸家之時了,丞公遍尋你不著,還是我眼利,見著你在這處。”他的目光在衛羿手裏的碎木片上轉了轉,又朝華苓看了看,笑道:“苓娘與衛五郎可是在議論此火藥爆炸之事?”


    衛羿盯著謝華鼎看了幾眼,道:“與你無關。”


    對衛羿的冷淡謝華鼎渾若未覺,還是笑道:“早聽說衛家五郎脾性直,但武藝高超,當世少人能敵,果真好兒郎,聞名不如見麵也。”


    這迴衛羿幹脆就連應聲都免了。謝華鼎苦笑了一下,朝華苓道:“如此,苓娘也莫要在此耽擱了,與你姐妹歸家去罷。”


    “我知道了,多謝鼎堂哥提醒。”華苓目送著謝華鼎走遠,微微皺起了眉。她看得很清楚,剛才謝華鼎看見衛羿手裏的木片時,他的注意力很專注地集中了一下。人如果遇到了他很在乎的事,就會有這樣的反應,但他又很精明地掩飾住了。


    她的心沉了沉,難道這事,當真和謝族裏的人有關麽?


    “阿九,迴去罷。不可教你二婢離身。”衛羿極其認真地重複了一次。


    “嗯。”華苓仰頭看他。雖然心裏很亂,在衛羿身邊她依然能感覺到濃濃的安全感。“出過了這樣的火藥襲擊,說不好會不會有下迴。你也要注意著些。”


    衛羿點頭。


    謝家的人在催了,於是華苓匆忙朝衛羿福福身,往姐妹們的方向跑去。


    謝丞公和華鼎、華昆還不能歸家,所以是牟氏領著年紀小的先行返迴。華苓跑迴去的時候,大家都已經登車了,就給華苓留下了最後一輛,讓華苓、金甌金瓶和另兩名侍婢同車駕。


    華苓也不在意,上車後聽到了外麵牟氏說話的聲音,十分客氣地道:“多謝衛五郎了,隻不過我家車駕齊整,侍衛齊全,不勞你家護送。”


    馬車已經嶙嶙行駛了起來,華苓掀開小窗簾子,果然看見衛羿騎著馬在外麵,麵色微沉,於是笑起來朝他揮揮手。


    衛羿馭馬跟著跑了幾步,終究還是勒住了。


    ……


    馬車搖搖晃晃,華苓有些疲倦,便倚在車壁略合了合眼。


    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被推醒了,金甌和金瓶一左一右將她護在中央,金甌拉住她的手,緊緊一捏,低聲道:“娘子,你鎮靜些。我們的車如今並不在迴府的方向。”


    華苓猛然一驚。這才發現,另外兩名府裏的侍婢都昏倒在一旁。


    金甌說:“恐她們驚慌,暫令昏迷了。”


    金瓶從不知什麽地方取出了些針線等物,正在飛針走線。華苓定睛一看,金瓶是在拆了她的禮衣裏層的衣擺,縫進一片什麽東西。


    金甌道:“娘子莫怕,金瓶給你備下的是有刃的薄片,以備不時之需。勿往外看,勿驚慌,外麵有六名侍衛看守,我們暫不能敵。”


    華苓聽到了外麵談話的侍衛聲音很陌生,手心滲出冷汗,定神半晌才問:“馬車在往哪裏去?”


    金甌歉疚地搖頭:“馬車已經在僻靜小巷中繞行不短時間,婢子如今也分不清。”


    金瓶俯□將華苓衣角的線頭咬斷,坐直身,柔聲道:“娘子莫怕。有我們在,定會護著你。”


    “我不怕。”華苓輕輕地點頭,心慢慢沉凝下來。水來土掩,兵來將擋,不論是誰,想要她死,總要讓她狠狠咬下一塊肉來再說!


    作者有話要說:麽麽噠 如果能給我個作收的話,更新一定會更快喲!


    ☆、第116章 金陵城之變


    116


    中原大丹朝,自太祖照帝開國以降,已曆一百一十年。而作為第五任皇帝的澤帝,登位至今,已經是第二十二個年頭了。


    在丹以前,中原這片豐饒土地上曾經曆過數百大小朝代,無數君王。但君王與君王之間,總是有著許多差別的,有開天辟地者,打下一片江山,有無功無過者,也算守住祖宗基業,更有那等不肖子孫,叫祖宗基業在他手上毀於一旦。


    澤帝自然不是那等不肖子孫。


    相反的,從接過帝位的第一日開始,他就認為,作為一朝之主,他的能力並不比丹朝往前的任何一任皇帝差,若能給他足夠的機遇,他定然能夠達成太祖、高祖這幾任皇帝心心念念想達成,卻一直無法成就的大業——令大丹歸於一統。


    ——真正的歸於一統,而不是像丹朝如今這樣,雖然天子高高在上,卻有輔弼相丞四公死死製肘,身為一代帝皇,卻連想要在鍾山上建一座避暑行宮都百般受阻。


    若他生為彈丸小國之君也就罷了,但他所擁有的這個國度,是中原之地有史以來最龐大、最繁盛的帝國,他的子民數萬萬,僅僅是江南一道,每歲上繳國庫的商稅收入,就有足足五百萬兩銀之多,他本應是這個國度的九五之尊,山唿海應,令出必行。


    登位大典時的情景仍似曆曆在目,少為君主的意氣風發卻幾乎都被打磨去了,春秋不等人,嚴苛至此。


    澤帝端坐在尊貴的金絲紫檀雕九龍的書案之後,接過張樂泉遞來的補元參茶,啜了一口。身體已經越發虛弱,咽喉對參茶濃鬱的味道竟有些許承受不住,這位尊貴的皇帝一時咽岔了氣,竟嗆咳了大半刻鍾,才止住了。


    雖為九五之尊,也不過凡俗中人,掙不脫生老病死,喜怒哀愁。


    張樂泉細細服侍著澤帝,待他止了咳嗽,方才低聲道:“聖上……聖上之體疾未必無解,若是能將那民間醫理高手藥叟者擒住,靜悄悄帶進宮來……”


    宮中禦醫醫術也是天下頂尖,但澤帝如今的身體山河日下,再好的醫術和藥物都止不住衰敗之勢,隻是憑一種秘製的提神之藥強撐著。張樂泉不止一次地心想,也許隻有那民間傳說中,能醫死人、肉白骨的藥叟能夠以高妙的醫術延緩澤帝衰老的腳步。


    宮中知道弼公衛家與藥叟有著些聯係,也曾想要通過衛家將藥叟請來,卻隻得了衛弼公一個硬邦邦的迴答:“藥叟乃是當世高人,喜好雲遊天下,並非衛家家奴,衛家如何能知曉藥叟如今在何處?亦萬萬無有強硬將之請來的道理。”


    每當想起衛家老弼公這樣的迴應,身為澤帝心腹、十二監之首的張樂泉大太監就是十分的憤怒——即使這是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世外高人,以一國之主、九五至尊的地位,還不值得他藥叟親自來看診一番?


    能親麵當今聖上龍顏,親自為聖上龍體看診,是這天下多少醫者求都求不來的尊榮,若是往前的那些個朝代,天子有請,普天之下上至王公大臣,下至黎民百姓,哪裏有人敢不應?若是有逆反君意者,隻需一道諭令,天下兵馬皆為皇帝所用,窮搜天下,又怎會有找不到的人。


    張樂泉偷眼一覷聖上,心中歎息一聲。


    “不必多說。”澤帝的眼神一厲,止住張樂泉的話,從甘露殿隱秘的角落裏,取出兩道明黃詔書。


    一道詔書,曰廢立太子昭。


    另一道詔書,曰二皇子眩良才美玉,堪為太子,故立之。


    張樂泉低眉垂目地,不再多言。


    兩道詔書,代表了兩個兒子的命數。澤帝將兩道書寫在明黃絹素上的詔書攤開在書案上,重又看了一迴。


    隻有侍立一旁的張樂泉知道,這兩道詔書寫畢,已經是足足一載前的事情了,澤帝曾數次將這兩道詔書取出查看,卻遲遲不曾發出——前些日子,澤帝令黃門侍郎趙辛頒布的廢太子之詔,卻是匆匆寫就的另一道。


    雖然已經在帝皇身邊貼身服侍數十載,對於帝皇的心思,張樂泉卻依然覺得深沉難測。


    澤帝看了良久,外麵宮人來報:“聖上,皇子眩方才作了新文章,命奴婢呈與聖上一觀。”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盛世重生之苓娘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煌灼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煌灼並收藏盛世重生之苓娘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