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年輕人都停了杯箸,肅容聆聽。


    “我心中想,不論這出身如何,既我們都入此朝堂中來,自然都是要為民請命,解憂排難的,你們以為,然否?出身所形成的壁壘甚重,但在國家大事跟前,這些壁壘應當都是可以放下的,通力合作,我大丹方能欣欣向榮。”


    “時公說的是。”


    “延深以為然。”


    時茂方笑嗬嗬地點頭,將話題拉迴開頭處:“我起初對你們這等世家子弟,心中看法確然是有些偏頗的,隻道這等嬌生慣養的世家子弟,如何能甘於虛耗時光,安於在普通平凡小事。隻不過此三月以來,見你二人執小役不曾怠慢,執大役更是兢兢業業,精益求精,不論在甚位置上,竟都無有怨言,我才知,這世上果真有這等鍾天地之靈秀於一身的人物,如何能叫人不讚一聲。江陵謝氏、蘇州諸氏,名不虛傳。”


    大郎笑著又敬了時茂方一杯,道:“時公實是過譽了。邵其實並無何等長才,若說有些能耐,也是家父教導有方所致。自四月底在建州至泉州時遇地裂至今,從彼時救災安撫、農政安排諸事至如今一州政事處置上,多得時公傾囊相授,實是長進不少。”


    大郎話語極誠懇。他是誠心這樣想的,雖然出身於這國度地位最高的家族之一,自幼養尊處優,但在謝丞公的嚴苛教導下,他並沒有一丁點機會養出紈絝習氣來。起初謝丞公要求他追隨時茂方學習,他在心裏雖然不抵觸,但也是有些疑惑的,世家自有一套知識和權力的傳承體係,極少極少會有世家將子弟放到那些出身寒微的官員身邊去曆練,原本兩邊就涇渭分明——世家子弟高高在上,多半看不起寒微出身者,而寒微出身的官員們能在寒窗苦讀十數年之後踏上官途,心裏又豈會沒有兩分骨氣?


    不過,在這三月下來,大郎對謝丞公未言明的意思已經很清楚了。


    時茂方這樣的官員,算得上朝堂中的一個異數。正直卻又圓滑,聰慧卻又誠懇,忠於皇帝,為官清廉,心中自有一套原則,這樣的人,並不是隨便投注些好處就能打動他的,可謂是最難啃的硬骨頭。所以雖然世家占據了朝堂中的大多數高位,也還是讓時茂方爬到了三品的位置上,有他在任,泉建二州的吏治幾乎是無可挑剔的清明。


    為政者,求同存異是第一條。


    世家容得下一個時茂方,即使他明擺著對聖上忠心耿耿。


    觥籌盡歡,更深露重之時,時茂方送走了謝華邵和諸清延。


    時茂方的夫人幫著丈夫寬衣濯足,扶著醉醺醺的丈夫躺下時,聽到丈夫說:“如此人物精采,世家氣運依然哪……”


    夫人不解問:“阿方說了何事?”


    時公早已鼻息醺醺睡去。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自覺比較滿意^0^


    ☆、第64章 竹園日常


    64


    中秋之後,金陵城的氣候就慢慢轉涼了。


    竹園的庭院裏鋪著青石板地麵,傍晚夕陽漸落,華苓站在正房前三級台階的下麵,看見石板地的縫隙裏有一芽幼小的青草長了出來。


    小丫頭們勤力得很,若不是今日長的,定然早就被拔掉了。


    華苓出神地看著這株小草,心裏卻想起了別的事——衛羿在金陵已經待了足足五個月,從三月初三一直到仲秋,應該快要離開金陵迴歸邊疆了吧?似乎聽他說起過一兩句,就是大致,最晚到現在這個時候就該走了。


    能在金陵過中秋,已經是很難得的事。


    又是好幾日沒見……他不會已經離開金陵了吧?


    這麽想一想,華苓很快又否定了,因為——衛羿若是要離開了,定然是要來與她說一聲的。雖然很多時候都不懂得衛羿的腦迴路,但她知道,衛羿是很負責任的人。


    而如果衛羿真的不和她打招唿就迴了邊疆,那隻有一種可能——軍情緊急。這反倒更叫人擔心。


    其實要確定衛五離開了還是沒有,她隻要去前院問一問丞公爹就可以了,但斟酌了一下,華苓打消了主意,心想那還是別人家的人呢,她這麽關心一定會被丞公爹和謝貴笑的。


    碧浦和碧喧從外麵跑迴來,一個手裏挎著一籃子白胖胖的新藕,一個手裏是一籃子紅豔豔的菱角。兩人歡喜地跑到華苓跟前,規規矩矩地福身道:“九娘子,府裏剛剛來了新藕和菱角呢,這些是分到我們竹園的。婢子看過了,都是上好的。”


    華苓比這兩個侍婢稍高些,看著她們歡喜的神情也笑了起來,點點頭,從碧喧捧著的一籃子菱角裏取出來一個,看了看。


    菱角是自然地長成牛角樣子,中間粗,兩頭尖尖的,咬開水紅色的殼子,裏麵的肉肯定又鮮又嫩。菱角和蓮藕都是在秋天熟的,總是和秋天的記憶聯係在一起。


    “咦,居然已經是這個時候啦。”華苓有點驚奇地說。


    兩個小婢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偷笑。九娘子又開始呆氣了,總是在一些大家夥兒都習以為常的事上和大家夥兒的反應都不一樣。


    碧浦說:“九娘子,立秋、處暑、白露都過啦!今歲的秋日子也過了一半啦!”


    “嗯。”華苓瞄兩人一眼,知道她們又在笑她遲鈍呢,懶懶地將菱角放迴籃子裏,叮囑道:“雖然菱角生食很甜脆,但是你們不可以生食,定要拿到廚房裏煮透了才能進口,可知道?”這些東西她一向都吃不了多少,多的自然是進了侍婢們的肚子。


    華苓彎彎眼睛,促狹地補充道:“我早與你們說過了,這水裏的東西生吃了,說不得就有那小蟲子隨著菱角跑進人的腸腹裏去了,然後一點一點地長大,在你們的腸子裏鑽來鑽去的……”


    生食在活水裏撈起來的任何東西都有感染寄生蟲的可能,她可不想見到這些小婢子在某個時候腹痛得滿地打滾。中醫裏雖然也有草藥可以驅蟲,但始終少了後世手術驅蟲那一套手段,要知道,有的寄生蟲可是會偷偷鑽進人的腦子裏過活的,到了這樣的情況,通過食入藥物進行驅蟲的效果就近似於無了。


    碧浦和碧喧聽得臉都白了,忙不迭應道:“九娘子放心,婢子絕不會生食,也不讓其他人生食。”


    “嗯,拿走吧。”華苓彎彎眼睛,揮揮手。這才對嘛,相比於成為一個笑料,她更喜歡成為一個讓人笑不出來的人。


    “是,九娘子。”兩個小婢子歡快地拎著籃子往廚房去了。


    辛嬤嬤從正房裏走出來,手裏拿著華苓的一件外衣,笑嗬嗬地道:“九娘子也別太寵著這些小丫頭了,寵得她們早就無法無天了。”


    華苓轉臉朝辛嬤嬤笑,為小婢子們辯解一句:“嬤嬤。不會的,她們規矩都懂得很呢,誰還沒有個活潑調皮的小時候嗎。”


    辛嬤嬤沒辦法地搖搖頭,反正她是說不過九娘子的,九娘子什麽都能說出一大通道理來。辛嬤嬤走下台階,拉著華苓的手摸了摸,發現是熱的,才沒有立時叫她加衣,但還是道:“九娘子,這仲秋過了風便涼了,早晚還是要加一件衣裳才好。”


    “嗯,我知道了。”華苓指指霞色的天空,笑道:“嬤嬤你看,這傍晚天色極好,夕陽很好看。”


    斜陽幾乎是金紅色的,有幾縷褪去燥熱的金紅色光輝投在竹園東廂的黑色瓦頂上,映上一片深紅。


    辛嬤嬤對華苓的話總是應和的:“九娘子說的是,確實好看著呢。”話雖然是這麽說,但辛嬤嬤就是往天空看了那麽兩眼,心想這天色和往日也並無什麽不同。


    華苓無奈地笑起來,搖搖頭道:“嬤嬤我去書房,晚食前寫幾張字,明日要交功課。”


    辛嬤嬤聽了便忙叫金籮來:“仔細點上蠟燭,這傍晚時分天色漸暗,最易傷眼的。”


    華苓在書房寫了幾張大字,用了晚食,然後舒舒服服地泡了個澡。等一切都打理好,已經快要二更天時分了。


    她懶洋洋地靠在榻上,執著一卷野史雜談,有一眼沒一眼地看,若不是頭發還未幹透,早就睡著了。


    金甌幫她絞著頭發,含笑道:“九娘子,等頭發幹了才好睡呢,不然大了要頭疼的。”


    “嗯……知道了。”華苓打了個嗬欠。


    迷迷糊糊地挨到睡覺的時候,華苓躺上床,金墜幫她熄了燭火。金墜是今晚上守夜的,早早抱了被鋪在外屋擺好,侍婢們都各散歇息去了。


    萬籟俱靜,華苓正要睡著的時候,聽到臥房的木花窗輕輕‘叩’地響了兩聲。


    她猛地醒了過來。這樣有節奏的敲擊,應該不會是小蟲子撞在窗上發出的聲響吧。


    竹園的建築不大,正房的後麵沒有倒座房。從窗子往外看,外麵是一個地勢往下的斜坡,栽了一片青翠細竹,再往下,是圈出了竹園的一道矮牆,再過去,就是府裏的清涼湖了。


    丞公府裏時時有訓練有素的兵丁巡邏,從來沒有出現過什麽危險。華苓心裏有一丁點的害怕,但還是決定去看看。她安靜地坐起身,從帳子裏探出頭往窗戶的方向看了看,窗扇是半開著的,外麵月色不錯,正對著的是竹林子,在月光下也看得半清。


    華苓捏了捏手心,下了床,穿上軟鞋,盡量安靜地走到窗邊。窗外,淡淡的月光灑在疏朗的竹叢,在地上投下一片一片如水的陰影。


    窗台上放著一高一矮兩堆東西,華苓眨眨眼,心裏的一丁點害怕都消失了,她拿手去摸了摸,立刻分辨出來,一堆是足足有一尺高的書,另一堆是一個觸手光滑的木匣子,很沉。


    華苓好笑,往窗外左右看看,對著空氣試探著問:“衛五?”


    作者有話要說:昨晚被麻麻拉去相!親!了!所以早上隻有這麽多,今天下午5點再補一更,能寫多少就更多少。


    原本我不肯去,她居然說:我!好!討!厭!你!


    給麻麻跪了,真是大殺招 orz


    相親也跪了  orz


    ☆、第65章 靜夜閑談


    65


    為了不驚動守夜的金墜,華苓的聲音壓得很輕。雖然窗外麵已經沒有人影,但她覺得衛羿說不定還沒有走遠。就算已經走遠了,也說不定能聽到她的問話,自從衛五投壺露了那一手之後,她就覺得什麽發生在他身上都挺正常的了。


    一團人影從屋簷上翻下,動作像猿猴一樣靈活,悄無聲息地落地,舒展開身體站起來。


    借著淡淡的月光,華苓看清了衛羿神采熠熠的眼睛,淡定的表情,握著嘴好一陣才壓住笑意,不曾笑出聲來。然後才問:“你怎麽來了?”


    衛羿說:“我將離開金陵。”


    果然是這樣。華苓點點頭,指指窗台上的物事:“給我的?”


    “嗯。你喜讀書。是從家中尋出來的孤本,你家許是沒有。”


    衛羿又點點旁邊的匣子:“此是從西疆帶迴的玉一方,也予你。”


    “多謝。”華苓摸了摸那堆書,好奇地推測:“你翻牆從屋頂上過來的?直接遞個拜帖來不行嘛?——哦,我明白了。”


    話問出口華苓就明白了,雖說大丹習俗在訂婚前後男女並沒有多少不同,但她可以出外的時間少。除非像仲秋那樣大家出門玩,就可以見一見,否則的話,兩人要見麵,就需要衛羿登門拜訪,而且是以見謝丞公的名義來,然後也許丞公爹會把她喊過去見一麵。總之,如果長輩把她叫出去見一見,是可以的,但衛羿自己是不可以開口求見她的。


    這是某種華苓至今還沒有琢磨明白的潛規則,但是好像每一個人都很理解。


    但是丞公爹爹平日裏極忙,怎可能在家中等未來女婿登門。


    所以他就自己來了,也省得麻煩。


    就跟三年前丞公爹爹的生辰宴上一般,因為衛弼公不允許他頂著張破臉來丟人現眼,所以衛五就獨個兒翻牆走壁地來了,還特別注意地沒有給任何人看見。


    想明白了這一節,華苓覺得很好笑:“衛五,我覺得你的腦迴路特別神奇。”


    “腦迴路是何物?”衛羿問。


    華苓:“就是思考問題的方式。”


    衛羿:“如此。”


    “你還沒說呢,你怎麽來的?”


    “翻過院牆,避開巡邏兵丁便可。你家兵丁頗為訓練有素,隻我有藏神斂氣之術,藏匿之效甚佳。”


    感情這位要是轉行去當妙手空空兒,業務也能開展得十分順利呢。


    華苓無聲地笑起來,又實在是很羨慕,要是她也能拜藥叟為師,說不定過幾年也這麽厲害了。想想,其實她有許多話想問的,便道:“換個好說話的地方吧。這裏太不方便了,我的侍婢就在外間睡著呢,吵醒她就不好了。”


    不太守規矩也有它的好處。


    比如現在,兩人就能有一段兒不受打攪的聊天的機會。華苓把窗台上那堆書搬到地麵,又把那木匣搬下來,這兩樣東西居然都沉得很,被她放到地上,還因為力量估計不夠,悶悶砰了一聲,讓她很是提心吊膽了一下子,生怕吵醒了金墜。


    立刻就有一種當了賊的刺激感。


    不過並沒有,於是華苓利落地扶著窗沿跳了上去,感謝每日有規律的鍛煉,她現在的動作可靈活了。


    衛羿往後退開,讓華苓跳下來。


    他往周圍看了一圈,指著屋頂上道:“屋頂上不虞有人聽。”


    “那就到屋頂上!”華苓很高興,這麽久了,她還不曾到過房頂上去玩呢。


    她眼睛閃閃發亮地伸給衛羿一隻手:“要怎麽上去?”


    衛羿看看高興的華苓,心裏也很高興。原本他放下給華苓的東西,等了片刻,就走了,華苓喊他的時候,他已經到了二三十米外。不過他耳朵好,聽到了喊他的聲音,於是立刻又折返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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