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割了。”花令推開我的手,分外嚴肅地正色道:“我們不是這些魂魔和饕餮的對手,更加打不過那隻入了魔道的金翅鳳凰,眼下唯一的出路就是趕緊跑……我可以用蹦的。”


    我拉著她的手站起來,提了血月劍往地府的門口跑去,地府裏召不來雲朵,唯一用得上的隻有雙腳。


    行至十步,眼前的路被兩隻饕餮擋住。


    花令的手很涼,握在手心還有微澀的汗意,四下有刀劍擊撞的聲響,地府的侍衛鬼差正深陷惡鬥。


    冰冷的長鞭纏上我的手腕,將我拖向地府的側門口,我吃驚地轉過臉,花令咬著下唇同我說:“我一開始就沒準備和你一起跑……在這種情況下,我寧願死也不想逃跑……”


    我反手攥緊那條長鞭,目光凝在她的腳踝上,那裏尚且綁了一條捆仙繩,“所以你打算怎麽辦呢,就這樣蹦蹦跳跳地和饕餮對著幹嗎?”


    話音才落,兩隻饕餮衝破結界,朝著她所在的地方,傾身咬了下來。


    我唿吸一窒,腦中空白之際,但覺腰間攬上了一隻手。


    夙恆捏了捏我的下巴,另一隻手將我的腰摟得更緊,我急忙轉身看著他,幾乎以為這是我怕到極致出現的幻覺,顫抖著聲音問道:“你不是去了天界嗎?”


    他俯身吻我的臉頰,“嗯,剛迴來。”


    一旁的大長老拄著拐杖砸了砸地,我才注意到側門邊站了三十六位冥將,伸手去推夙恆的那一刻,聽到大長老歎聲道:“君上在天界待了不到一刻鍾,聽聞你在地府出了事……又趕迴來了。”


    我怔了怔,而後撲進夙恆的懷裏,手指攥緊了他的衣領,“我是不是耽誤了你的事……”


    “什麽事都沒有你重要。”他低聲答道。


    我眨了眨眼睛,後知後覺看向花令,卻見不知道什麽時候冒出來的右司案大人一把扶起她,他手中的長刀沾著血,彎腰同她說了一句:“有我在,你還逞什麽強。”


    ☆、第69章


    魔宮殺陣四散蔓延,陰櫟樹上燃起赤焱之火,火光將彼岸花映得格外妖冶,江畔水浪連綿翻湧,整個地府充溢著滔天的殺氣。


    “一共有十七隻饕餮,但是已經死了一隻……”我往夙恆懷裏縮了縮,唿吸仍然急促,心裏卻安定了許多,“莫竹長老原本也在,後來他跑掉了……”


    微涼的手指撫弄著我的耳朵尖,惹得我忍不住蹭了蹭他,在他懷中貼得更緊,極輕聲地撒嬌道:“還好你來了……”


    這句話方才說完,饕餮的怪叫聲隨風而至。


    我側過臉一看,隻見剛才擋路的饕餮張嘴咬了過來,利爪掃過魔宮絕陣的威壓,尾巴上的鱗片寒光刺眼。


    夙恆身後的一位冥將抬腳行了一步,從袖中掏出一把雷劍,亮藍色的劍光一閃而過,在快到看不清的瞬間,那隻饕餮低吼一聲,雙膝跪地斷了氣。


    我心道這位冥將好生厲害,倘若單論武學造詣,似乎比右司案大人還要高,想來定是冥將中的佼佼者。


    然而就在這位冥將收劍迴鞘的時候,倒地不久的饕餮又重新站了起來。


    它的目色變得血紅,心口和腹部的劍傷極快地愈合,喉嚨裏滾出兇悍的嘶吼聲,張嘴時涎水流淌一地。


    “怎麽會這樣……”我輕聲問道。


    夙恆沒有看那饕餮一眼,掌中劃過天道雷火,豎直劈向魔宮陣的陣心,威壓伏擊,一霎驚雷密布,又突然平靜如初。


    他放完雷火,低聲同我道:“魔宮陣讓它重生了。”


    我抬頭望向狀若無事的魔宮陣,斟酌著問他:“你是不是把魔宮陣替換成了天地雷陣……而且饕餮都沒有發現?”


    他並未迴答,修長的手指摩挲著我的手心,碰到了方才指甲劃出來的血痕,我的手無意識地瑟縮了一下,反被他牽著手腕拉了起來。


    我又蹭了他兩下,解釋道:“花令的手和腳都被捆仙繩綁住了……剛才用力割斷捆仙繩的時候,指甲不小心戳到了手……”


    夙恆靜了一陣,忽而問道:“莫竹長老同你說了什麽?”


    想起方才莫竹長老的那些話,我心裏有些委屈,雙眼水汪汪地望著他,“莫竹長老有一個外孫女,聽說也很仰慕你……他說那個姑娘知書達理出身高門,比我這樣的狐狸精好千百倍……”


    他俯身挨近幾分,修長的手指挑過我的下巴,沉聲道:“我隻喜歡挽挽。”


    幾步開外的地方,右司案蘊了法力砍斷捆仙繩,花令重獲自由的那一瞬,提了長鞭擼起袖子就往饕餮聚集的地方跑,跑了不到三步遠,轉過臉對著右司案大人道了一句:“那裏很危險,別跟著我。”


    右司案大人聽話地站在原地,脊梁骨依舊挺得筆直,仿佛一塊立在懸崖上的望夫石,靜靜看著花令遠去的方向。


    他這樣站了一小會,似乎還是放心不下她,跟著走向了花令奔去的地方。


    地上有幾處深淺不一的水窪,水滴從鍾乳石上落下,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赤焱之火以燎原之勢蔓延開來,像是要在一夜之間燒光整個地府。


    半空中盤旋著羽毛燃火的鳳凰,無數魂魔緊跟在她的身後,魔氣駘蕩,鳳鳴震天,夾雜著詭異至極的怪笑聲。


    遠望奈何橋邊,似是架起了守護結界。


    三十六位冥將潛入地府的各個角落,刀劍交鋒,道法決殺,身影快到看不清。在那些混戰的人群中,唯獨師父一身白衣,目光始終盯在受結界保護的奈何橋上。


    我定定將師父望著,忽然想到方才那位入了魔道的藍衣判官的話。


    他說,奈何橋即將反轉過來,六道輪迴裏的魂魄會跑向人界,所有的凡人都要變成死魂,凡間將會餓殍遍地生靈塗炭。


    大長老手中拐杖跺地,抬腳上前一步,站在夙恆身邊沉聲道:“果真如君上料想的這般,她選擇在今日動手。”


    語畢,大長老又歎了一口氣,一手撫著花白的長胡子,眸光深遠道:“二十一個黑衣人,兩萬七千隻魂魔,她這次也算是傾巢出動了。西北妖狼一族被滅以後,也沒有別的宗族膽敢對她宣誓效忠……等到今日戌時一過,就能讓她魂飛魄散……”


    聽見“魂飛魄散”這四個字,我怔了一瞬,拽著夙恆的衣袖反問道:“那隻鳳凰的生辰就是今天麽?”


    他抬手捏了一把我的臉,應聲答道:“是今日,二月二十九。”


    鳳凰浴火即能涅槃重生,除非在生辰之日殺了他們,否則總有魂魄重生的機會。


    遠處那隻盤旋於空的鳳凰此前似乎已經死過一次,魂魄重生以後附在了芸姬身上,我猜不出她從前有多厲害,隻知道她如今也能召喚狼妖和魂魔,甚至懂得如何解開饕餮兇獸的上古封印。


    地府中熊熊火光衝天,江畔猶有驚濤駭浪,跌入江水中的魂魔和黑衣人,都被滾滾浪濤盡數吞噬。


    赤焱之火燒在奈何橋邊,橋上結界止不住地輕顫,魂魔受到雷陣伏擊,接二連三的消散,唯獨火光愈演愈烈。


    火舌卷著黑光掠過,鳳凰落地化成了人形,她穿一身錦緞黑的長裙,麵容依舊是芸姬的模樣,眉心一顆朱砂痣紅得如若血染,唇邊掛著若有似無的冷笑。


    夙恆布了個結界,抬袖握上我的手腕,紫眸映著赤焱火的焰光,仍是一片幽深不見底,隔了約莫半晌,他語聲低沉道:“在結界裏等我。”


    我心知他大概要去奈何橋邊,又想戌時快要到了,他一定能很快解決芸姬,於是乖巧地應了一聲好。


    他的手指搭在我的脈搏上,忽而僵硬一瞬,再看向我時,眼中似有流光劃過。


    幾步外就是拄著拐杖的大長老,夙恆摟著我的腰瞬移到地府側門邊,我怔然將他望著,他捏了一個雷訣扔向遠方,複又挑著我的下巴吻住我的唇,少頃,嗓音低啞地喚道:“挽挽……”


    我頓了一下,開口問道:“怎麽了?”


    帶繭的指腹蹭著我的下巴,他狠狠吻了我的唇瓣,沒有出聲迴答,我被他勾得心跳加快,又聽他在我耳邊低聲道:“別出結界,等我迴來。”


    江濤翻浪,地府中怒雷乍起,奈何橋巋然屹立原地,六道輪迴前的青銅正門甫一打開,便被一陣強風重重掩上。


    赤焱之火燃燒不休,芸姬的雙眸中泛著衝天的火光,錦緞黑的衣袍上下翻飛,她的背後站著兩個護法的黑衣人,皆用黑布蒙了半張臉,三人腳下各有交錯的陣法,陣角上刻著斜體的古梵文,在火焰浸染中透出詭異的青煙。


    其中一人摘下黑布的那一瞬,我著實有些吃驚,極輕地出聲道:“尉遲謹……”


    大長老拄著拐杖走了過來,“你認識那個黑衣人?”


    “其實不認識……”我頓了頓,又解釋道:“前段時間在冥洲王城的西南花園裏遇到過他,那時他和花令在一起……隻是看起來沒有半分法力。”


    大長老雙手撐在拐杖上,遙望遠處的奈何橋,靜了一會兒,語聲蒼老且沉緩道:“這位尉遲公子,確實沒有半分法力……”


    我詫然看著發須皆白的大長老,“那他怎麽可以站在奈何橋前布陣,而且還做了芸姬的手下?”


    “沒有法力卻能為魔道所用,不懼輪迴卻能超脫命理……”大長老的話頓在了這裏,轉而開導我道:“你來冥洲王城一年多,應該和他們打過不少交道了。”


    我仔細想了一陣,睜大雙眼望著他,結結巴巴道:“他、他是死魂嗎?”


    大長老點了點頭,“確切地說,是已經屈從於魔道的死魂。”


    恍然間,我似是明白了死魂簿上那個模糊的名字是誰。


    戌時將到,雷陣凝光,整個地府內的赤焱火仿佛遭了大難一般,毫無征兆地驟然熄滅。


    含著水霧的微風拂過,江畔彼岸花豔如落霞,無數的魂魄停在往生路上,但餘江邊燭火飄零搖曳。


    奈何橋前的芸姬立定半刻,眸中閃過一瞬慌亂,反手催強了陣法,試圖加固腳下的逆天古陣。


    然那古陣卻被輕而易舉地捏碎了。


    夙恆拎了一把斬魂劍站在陣邊,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唯獨手裏的劍泛著陰冷的寒光,劍刃仿佛凝了一層冰,集結強盛的仙氣和魔氣。


    威壓絕殺,隔了幾十丈遠的距離,透過一層守護結界,仍舊能感受到這樣的絕殺有多可怕。


    芸姬召喚了魔氣凝成的黑盾,躲閃著避過這一劫,她的身形瞬移而過,卻被威壓和劍氣砍斷了一隻手,身邊的黑衣人也倒下一個,血濺奈何橋的瞬間,她不怒反笑道:“我好不容易重活一世,絕不會這麽輕易地被你們除掉!”


    言罷,鋪在她腳下的陣法又重新架起。


    尉遲謹仗著自己是死魂,毫無顧忌地擋在芸姬麵前,似是準備為她受傷送命,眉目中自成一派堅定。


    大長老眸色微動,低聲道:“倘若芸姬用鳳凰之力和死魂之力鑄造守護結界,事情怕是要麻煩許多……”


    話音才落,她果然扯了個守護結界出來。


    師父的身影乍然出現在結界之後。


    三十六位冥將已經解決了大半的魂魔,饕餮在右司案大人手中傷亡慘重,漫空密布天地雷陣的驚雷,戰局似是倒向了一邊。


    然而就在此刻,師父突然低聲一笑,他站在芸姬的不遠處,提高嗓音開口道:“如何才能反轉奈何橋?我願祝你一臂之力。”


    花令正在與一隻饕餮殊死搏鬥,聽見師父的聲音,她手裏的長鞭狠狠抽地,遠遠罵了一聲:“容瑜,你腦子進水了嗎?!”


    微風掠過往生江,血水染紅了樹下的涼蔭,芸姬的笑聲格外刺耳,漫不經心地接話道:“幫我拖延住夙恆,等我轉過奈何橋……必定給你天大的賞賜!”


    大長老重重跺了跺拐杖,嗓音沉沉道:“容瑜那小子,也算是我一手提拔上來的,花了許多心思栽培他,如今不會當真鬼迷心竅了吧……”


    話音未落,師父拔劍劈向夙恆。


    我睜大了雙眼,不知道為什麽師父會向著芸姬。


    大長老似是被氣到了,極其沉重地咳嗽兩聲,忽而同我道:“凡人常說白駒過隙,歲月如梭,這話說得很有道理……”


    他捋了捋花白的長胡子,目光飄得更遠,沉聲慨歎:“那時我們君上才剛從龍蛋裏爬出來,頭上兩隻龍角還沾著血,連路都走不穩,就被他父親捉去修習法道……”


    我定定看著遠處的夙恆,安靜了一小會,忍不住問道:“君上小時候,一直過得很辛苦嗎?”


    “君上還是個紫龍崽的時候,也曾在修習法道時偷過一次懶。”大長老瞧著遠處的戰況,話音頓了頓,繼續專心同我道:“結果當日便被他父親丟進了西魔山的魔窟。十日後我和幾個長老去接他,發現那魔窟裏的魔怪無一存活……他倒在魔窟門口,骨頭被打斷了幾根,幾乎快要咽氣。”


    我怔然望著奈何橋前混亂的陣法和結界,嗓音微澀道:“他那個時候一定很疼吧。”


    大長老低歎一聲,一手拄著拐杖,悶聲咳嗽幾下,續話道:“許是教養太嚴苛的緣故,他自小喜怒不形於色……幾位首席長老雖看著他長大,卻也無法琢磨他的心思。直到正月初一那一日,收到燙金的喜帖,才知道君上打定主意要娶你做冥後……”


    我抬頭看著發須皆白的大長老,又聽他和藹地緩聲道:“我們這些上了年紀的老臣,原本都以為有生之年看不到君上立後……”


    沉重的拐杖倚著地麵,大長老忽然道了一句:“容瑜雖然是你的師父,你下個月要嫁的人到底是君上。無論待會發生了什麽,莫要記掛在心上……”


    我心想大長老大概是以為夙恆會殺了師父。


    師父並不是夙恆的對手,他強撐了不到十招,便被夙恆的威壓掃到了一邊,唇邊溢出殷紅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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