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蘇木箋(三)


    時光溯迴流轉,往昔種種次第消散。


    阮悠悠放下火鉗子,扶著灶台站直了身子,她用木勺舀起鐵鍋裏的菜粥,盛入一早備好的瓷碗裏。


    “要幫忙嗎?”我問。


    “暫時不用……”阮悠悠摸過托盤,將瓷碗和木筷子擺好,我伸手去端那托盤,她怔了一下,溫聲道:“小心燙。”


    熹微的晨色落入袖間,灶台邊煙火漸散。


    我側過臉仔細看她,她穿一身粗布衣裙,濃密的烏發用竹簪挽起,麵頰蒼白而素淨,溫婉如仲春時節初開的桃花。


    我忽然非常想知道,那位公子是否真的娶到了她。


    這日清晨吃完早飯以後,雪令輕蹙眉心,頗為費解道:“毛球,我大抵是哪裏做錯了,無意得罪了阮姑娘。”


    我抬眼瞧他,表現出願聞其詳的樣子,“為什麽這麽說?”


    雪令的眸色更為複雜,聲音裏帶著幾分匪夷所思:“我記得昨天晚上,阮姑娘還誇我是個好哥哥,今天一早我同她打招唿,她卻避我如蛇蠍。”


    我聞言騰地漲紅了臉,輕輕地“嗯”了一聲,低下頭不再說話。


    雪令歎了口氣,與我分析其中的道理:“我起初以為阮姑娘性子柔和,心思單純,現在想來似乎並不是表麵上所看到的那樣……”


    我原本在一心一意地搓衣角,聽見這話下意識地打斷道:“不是的……阮悠悠確實生性柔和……”


    雪令愣了愣,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我將今天早上的所見所聞和盤托出。


    雪令聽完那些話以後,靜了片刻,看著我道:“能不能想個法子,讓她繼續迴憶從前的事?”


    朝陽東升,雲霞含風,屋外仍有嚴冬的陰冷。


    阮悠悠還沒有出現,她正在裏屋整理衣服收拾家務,用抹布擦拭窗台和木桌。


    雪令與我商量好要演一出戲給她看,好讓悠悠姑娘迴想一些發生在她自己身上的事……


    感同身受這四個字,用在很多地方都會合適。


    我站在院子中央的梅花樹旁,心裏略微有些緊張,話還沒說出口,耳根就已經一片嫣紅。


    雪令輕笑了一聲,接著正色鼓勵我:“毛球,我覺得你說的很對,阮悠悠的父親不太可能接受那個公子做他的女婿,但是悠悠姑娘卻已然動情。”


    他道:“假想我是你的哥哥,卻不同意你和君上的婚事……”


    雪令的話音未落,我因為狐狸耳朵尖,隱約聽見了阮悠悠走到屋前的腳步聲。


    盲人的耳力一般都是極好的,像阮悠悠這樣天生失明的姑娘耳力應該更好,為了不讓這場戲還沒開始就穿幫,我即刻出聲道:“哥哥……”


    雪令呆了一瞬。


    他反應得很快,配合極好地答了一句:“你若還當我是你哥哥,就該和那個男人一刀兩斷。”


    幾丈外的竹門打開時,阮悠悠正抱著一盆換洗的衣服,她踏出門後腳步滯住,停在了柴扉邊。


    冬梅傲霜,枝頭花色灼灼。


    雪令側身看那梅花,話裏早沒了笑意:“你同他不會有什麽好結果。他生來有那樣的地位,平日裏要什麽美人沒有,日子長起來,如何能專心待你一個?”


    “他不會變心的……”我抬頭看他,極力反駁:“他說這輩子隻喜歡我一個,也隻想娶我做妻子,往後我們還會生龍……”


    我頓了頓,更正道:“生孩子。”


    “男人的情話你也信?”雪令聲音壓低,指尖挑上梅花瓣。


    “我信。”我道:“他說的我都信。”


    雪令側目瞧我,漆黑的眸子在冬日暖陽下灼然生光,“倘若我說,哥哥和他隻能選一個呢?”


    我低下頭,聲音微澀:“哥哥……”


    他似是詞窮,又想了一下才接著道:“哥哥也是為了你好,畢竟隻有你一個妹妹。你即便因此而怨恨哥哥,哥哥也無話可說。”


    木盆落地有一聲輕響,竹門邊怔然發愣的阮姑娘迴過神來,彎腰摸索掉地的衣服和木盆。


    我定定將她望著,塵埃落定的迴憶再次分崩離析。


    秋夜雨未停,月色初靜。


    屋子裏燃了沉水香,輕風過門吱啞作響,阮悠悠似是生了一場重病,她側身臥在床上,盡力克製著咳嗽的聲音。


    阮秸默不作聲了一陣,終是低語道:“悠悠,你還記不記得蘇伯伯?他是爹的至交,暮水山莊的莊主。前天爹收到了他的信,信上說他的小兒子將滿二十歲生辰,邀你去山莊做客……”


    阮悠悠閉上了眼睛,在她的世界裏,睜眼閉眼並沒有什麽不同。


    曉風微涼,細雨扣窗,一點一滴敲在心頭上。


    屋內沉靜無聲,良久後,阮悠悠的父親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口氣。


    “你就這麽喜歡那小子?”阮秸道。


    尚在病中的悠悠姑娘臉頰有些燙,她靜靜地想著那位心上人,想他用竹子編出來的草螞蚱,想他在花前月下同她說的那些話,想他給她描繪出來的能用眼睛看到的光彩流離的世界。


    她的心好像變得很軟,軟的像汀蘭水澤,有一顆幼嫩的種子在那裏生根發芽,開出一朵名為相思的花。


    “爹已經和你說過了。”阮秸的嗓音微沉,話裏清冷幾分:“我們對他所知甚少,爹不可能同意你和他的婚事。”


    阮悠悠依舊一言不發。


    彼時恰逢一陣敲門聲傳來,伴著一位老者的問話:“現在是幾時?我趕著雨過來,卻忘拿了藥箱,適才想著是否該折返一趟。”


    “大夫,快請進。”阮秸從藤椅上站起,腳步緩慢行至門前。


    悠悠姑娘屏息細聽,聽見那位在村子裏行醫數十載的老人歎聲對她爹道:“幾月不見,你的麵色怎麽比我這個老人家還差?”


    阮秸答:“無妨,肝脾偶爾發痛,也是老毛病。”然後又說:“悠悠幾日低燒不退,不曉得是不是傷風。”


    把脈的時間過得很慢。


    她聽到那老大夫說:“這是……”


    “是什麽?”阮秸問。


    老者歎了口氣,緩緩道:“氣滯血瘀。”


    “我給你開一副行氣活血的方子,一日一貼煎水服了。”老大夫默了一會,續道:“年輕人凡事想開些,切莫悶在心裏憋出病來……”


    父親送那大夫出門,不知過了多久,阮悠悠感到額頭上覆了一塊井水涼過的毛巾。


    桌台邊蠟燭滴淚,一點一點落在鬆紙上,雨垂蓮塘般極輕地響。


    “悠悠,你怎麽樣?”是那公子的聲音。


    深宵夜闌,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唿吸,他冰涼的手指摸到了她的臉,惹得她用被子蒙住了頭。


    “悠悠,你這是做什麽……”他趕忙拉開她的手。


    阮秸便是在這個時候迴了屋,瞧見這位公子的舉措,他頓時動了肝火,抬聲罵道:“混賬!”


    那公子也不惱,誠意滿滿地道:“小婿見過嶽父大人。”


    “親也能亂認,誰是你嶽父?”阮秸冷聲應著,話裏話外皆是譏嘲:“原來北郡薛家就是這樣教兒子的,隨意闖入平民百姓的居舍,毫無道德和羞恥之心?”


    北郡薛家,我聽到這四個字,刹然愣了一瞬。


    薛公子沒有為自己辯解一句。


    他將阮悠悠蒙在頭上的被子扯下來,極有涵養地迴答:“淮山知錯。”


    薛淮山。


    他真是薛淮山。


    “請阮先生原諒。”薛公子斂了笑意,沉然道:“我隻想娶悠悠為妻,與她結發做夫婦,相扶到白首。悠悠的名字會被記入我薛氏家譜,我會傾盡一生護她平安靜好……”


    我不清楚阮悠悠的名字有沒有載入北郡薛家的家譜,隻是她這一輩子,到底是與平安靜好無緣了。


    穿堂風緩緩吹過,半掩的竹門碰上石牆。


    阮秸抖開一張宣紙,“藥房在十裏外的鎮子上,你拿著這張藥單,去給悠悠抓藥。”


    阮悠悠姑娘安靜不出聲,她聽到薛公子走出了房間,聽到她爹默然坐在床沿。


    “悠悠,你才十七歲,很多事你還不懂。”阮秸把一本書冊放到她的手上,拍了拍她的肩膀,“爹知道你喜歡他,但你了解他多少,又能明白哪些和他有關的事?”


    “爹……”阮悠悠握著手裏的書,忽而道:“剛剛大夫說你的氣色不好……”


    阮秸頓了半刻,歎氣道:“你若能讓爹少操點心,爹的氣色自然就好了。”


    阮秸給悠悠的那本書,乃是集畢生心血編著的兵法之典,他再三叮囑:“無論薛淮山和你說什麽,都不能把這本書給他。”


    昨日夢如流水過,今朝雲淡風微。


    此時的阮悠悠撿好了衣裳和木盆,走到院子裏的井邊打水,她的鬢發微亂,一雙細白的手在冷風中被凍得通紅。


    我跑了過去,抬手拎起木桶。


    “這些衣服讓我洗吧……”我看著她端在手裏的木盆,又道:“我最會洗衣服了。”


    她笑了一下,柔緩如春風拂過荷塘。


    “井水冷。”她輕聲說:“我來就好。”


    我眨了眨眼,看過她裝在木盆裏的衣裳。


    院內梅花暗香,鬆柏翠色連天,我瞧見那木盆裏,有幾件屬於小孩子的布褂子。


    我陷入了片刻的呆怔,心跳在這一瞬驀地加快。


    倘若阮悠悠當了娘……她的孩子在哪裏?


    ☆、第67章 蘇木箋(四)


    天際垂雲,風也變得更冷。


    我拉起吊桶用的繩子,從井裏打上冰涼的水,長繩搖擺,將那破舊的木桶扯得微晃。


    徹寒的井水驀地濺在手上,傳來一陣刺骨的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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