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今晚和夙恆出門前,我曾經叮囑過二狗照看白澤,然而在我打開門以後,卻隻見到了睡得十分安詳的二狗。


    借著燈籠裏夜明珠的柔光,我環視了整個房間,最終出聲問道:“白澤在哪裏……”


    二狗猶自酣睡在夢中,它蹬了一下毛絨絨的爪子,鼻子上的鼻涕泡依舊收放自如。我放下燈籠走進幾步,蹲在二狗旁邊拍了一下它的腦袋。


    我家二狗“嗷”的一聲,從睡夢中驚醒過來,茫然的大眼睛瞧清了我,搖著尾巴將腦袋湊過來,討好般的蹭了蹭我的腿。


    我冷下心腸不為所動,雙手托腮將它望著,話中帶著幾分嚴肅:“你有沒有看見白澤?”


    二狗大概是被我的嚴肅嚇了一跳,它端端正正地爬起來站好,正兒八經地看向牆角……


    然後驚恐地嗚咽出聲。


    又不知所措地抬頭望著我。


    我有些後悔當時沒找一個冥司使看著白澤,冥司使大概比這隻祥瑞麒麟要靠譜得多,摸著二狗被嚇到金色黯淡的犄角,我壓低聲音問它:“你也不知道嗎?”


    棉被上的血跡還沒有幹透,白澤顯然是剛走不久,可是夜色這麽深,外麵還在下雨,它的四隻蹄子也沒有好全,又能跑到哪裏去。


    天邊仍有怒雷滾滾,砸在密雲深處劈開暗光萬丈。


    想到夜市長街上驚鴻一現的師父,我手心發涼地想著,那隻對師父死心塌地的白澤……該不會是在這個時候去找他了吧。


    屋內陷入一陣長久的寂靜,二狗羞愧地低下了頭,兩隻犄角金光暗淡,它大概還想著要亡羊補牢,鼻子貼地使勁聞了聞,似是嗅到了白澤的氣味,不聲不響挪到了門邊。


    雷光將門堂照得通亮,二狗驀地扭過頭來看著我,踩起雲團就往雨幕裏衝。


    “等一下,別走!”


    轟隆作響的驚雷炸聲太大,傾盆大雨在陡然間流瀉而下,將我的話一字不落地湮沒在雲霧水簾中。


    二狗在瓢潑夜雨中飛的極快,渾身的仙氣織成密不透風的屏障,擋住了滂沱倒瀉的雨點。我勉強支起一個擋雨的結界,騰著雲朵跟在它身後,幾乎拚盡了全部力氣,也沒能追上這隻狂奔的麒麟。


    驚雷乍響,聲滔震耳欲聾。


    一霎風雨彌天蓋地,暗白色的擎天雷柱猛然一擊,撕破了滿空烏雲。


    二狗抬起腦袋去瞧那雷火,頭上的兩隻犄角金光鋥亮。


    就仿佛是……


    凡界常用的避雷針一般。


    我心下一抖,忽有一陣不祥的預感。


    幾乎是在轉瞬之間,碗口粗的暗色雷柱剛好劈中了二狗的犄角,雷風雨勢吞沒了它的嗚嗚聲,我隻看到它爪子底下的雲團乍然散開,整隻麒麟沉船墮海般墜了下去。


    半空中仍有萬鈞雷霆,狂風裹著急怒的暴雨,傾倒在濺開水汽的綠蔭草地上。


    我在二狗墜地的那一刻,才手忙腳亂地團好一個雲朵,將它穩穩當當地兜住了。


    四周都是青綠茫茫的草地,開著不知名的淺櫻色野花,時下正值嚴酷的寒冬,那些妍麗的花朵不僅不畏凜冽霜寒,甚至沒有在兇橫的疾風中飄散。


    我怔了半刻,輕聲道:“我們已經出了冥洲王城……”


    二狗大概是被驚雷劈傻了,癱在雲朵上醒不了神,我摸了摸它的犄角,才發現其中一隻角被方才的雷柱劈出一個坑。


    二狗終於嗚嗚地哭出聲來,委屈又可憐挨在我身邊,耷拉著兩隻毛絨的耳朵,哭的一抽一抽的。


    我低頭親了它一下,“別怕,我先帶你迴家。”


    言罷頓了一會,我和藹又溫柔地安慰它:“你左邊的犄角上好像砸了一個坑,大概有小鑰匙那麽大,但是作為一隻公麒麟,身上帶點傷疤其實也挺好看挺有味道的。”


    二狗反而哭得更兇了。


    我捏了它的爪子,淺粉色的肉墊完好無損,骨頭也沒有受傷,除了犄角被劈了一個坑以外,一切都很正常。


    猛烈的疾風襲過擋雨的結界,二狗嗚咽的哭聲乍然止住。


    “月令大人,許久不見了。”


    我聞聲詫然抬頭,在細密如織的雨簾中,看見了手持十六骨青鬆折扇的……


    絳汶少主。


    他穿了一襲玄青色長衫,眉目依舊俊朗非凡,一雙黑墨般的眸子冷靜又漠然,唇邊卻帶著雲淡風輕的笑意。


    “自餘珂之地一別以後,我時常想起你。”絳汶展開手中折扇,走得離我更近了一步,滂沱雨水紛至遝來,卻無法在他身上淋到一分。


    隔著一層透明的結界,他彎腰細細打量我的臉,半晌後勾唇一笑道:“你一個人在這裏?”


    我方才注意到絳汶身後還跟了五六個侍衛。


    他們一行人腰間佩刀,法力不知深淺。


    雙手背後,我從乾坤袋裏取出一個盒子,一邊後退了一步,抬眸定定看著絳汶,“你們要做什麽……”


    “哦,這是害怕了?”絳汶的手指輕敲在折扇的玉骨上,似笑非笑道:“在餘珂之地,你和花令遇到了狼群,彼時我也是領著侍衛出現的……你那會兒怎麽不怕我?”


    我認真地想了想這個問題,誠懇道:“因為那個時候盼著有人來幫忙,但是現在你是突然出現的。”


    他合上折扇,眸中帶笑,心不在焉道:“我現在也不過是恰好路過。”


    二狗抬頭瞧了瞧我,又轉過腦袋盯著絳汶,它盯了好一會兒,喉嚨裏滾出低怒的叫聲。


    我把握在手心的盒子打開,取出裏麵的冥後之戒,戴在食指上又掩入袖袂中,“我打算迴家了。”雲霧騰起時,又覺得有些不禮貌,所以跟著補了一句:“雨下得這麽大,少主也早點迴去吧。”


    話音才落,雲收霧散。


    我一直明白自己的雲團攏的不好,卻不想它這麽容易就被人散了。


    “既然有緣相見,何不留下來敘敘舊……”他解開我身邊的結界,玄清色的衣擺劃過二狗的頭頂,語聲溫潤道:“何況月令大人,不一定能找得到迴去的路。”


    二狗對著他的衣袖噴了一把火。


    絳汶恍若未覺,目光猶自定在我身上,可是衣袖處的火苗卻反撲向二狗,我家二狗來不及閃躲,被燒掉了一小撮毛。


    二狗委屈地撲到我腳邊,我摸了摸它帶坑的犄角,又問道:“為什麽說我找不到迴去的路,這裏有什麽古怪嗎?”


    我在心裏念道,其實最古怪的就是絳汶少主他本人。


    細密的雨點澆灌在地麵,絳汶不知從什麽地方掏出一把竹骨傘,他撐著傘站在我身邊,飄逸的衣袂被傘沿漏下的雨水浸濕了一點,嗓音平靜低緩道:“冥書上記載,九尾白狐一族生來傾城絕色,膚若瑩玉,骨中含香,和他們行床.笫之歡,能輕易嚐到欲仙欲死的絕妙滋味。”


    他側眸看著我,語氣七分玩味道:“反正我們都被困在了綠蕪荒陣裏,不曉得何時才能踏出陣結,不如做些有意思的事情……”


    我漲紅了臉,從乾坤袋裏找出一把傘,撐著傘站遠了一丈距離,一句話也不想和他說。


    我家二狗直接衝過去咬上了他的腿。


    絳汶避身一閃,再次來到我跟前,含笑道:“月令大人這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不遠處猶有怒雷砸天,聲震浩浩蒼穹,雨水順著傘沿蜿蜒而下,我抬眸直視他的雙眼,“不答應。”


    雨霧靡靡,月色涔涔,他舉著一把油紙傘,一派蘭芝雅竹朗月清風般的氣韻,話中卻極為輕佻下.流:“又嬌又軟,聲音真好聽。”他道:“光聽聲音都能讓我硬。”


    我的耳朵尖都燙了起來。


    其實夙恆在床上說的話比這個還要下.流多了,但比起那些時候的羞怯和甜蜜,現在更多的卻是不滿和生氣,於是我忿忿不平地看著他,腳下倏然有劍陣拔地而起。


    劍陣的陣法邊角好比一道分水嶺,這邊是我和二狗,另一邊是絳汶少主和他的侍衛。


    這個劍陣也是夙恆教我的,我學了很久,好歹能撐個場子,舉著傘轉身走遠時,聽見背後傳來絳汶的聲音:“月令大人,我們現在被困在綠蕪荒陣裏,陣內密布綠草繁花,景色怡人溫順無害,卻是窮途末路有進無出。哪怕你有本事騰雲駕霧,兜兜轉轉幾個來迴,也是走不出去的。”


    雨點似有漸小的勢頭,眼前的綠原依舊一望無際,我的腳步一頓,側過臉望向他,“綠蕪荒陣是什麽,為什麽我們會被困在這裏?”


    絳汶挑眉笑了笑,折扇一搖,漫不經心道:“依我看,大概是這附近有什麽尊神之類的在鬥法吧,總歸是法力登峰造極的高手。你瞧那兇神惡煞的雷電光火,都是被他們的絕殺術召來的。”


    我立時想到了夙恆和師父,窮追不舍地問他:“所以這個陣……也是他們布置的嗎?”


    “按理說應當是他們做的。”絳汶握著扇柄往手心敲了一下,續道:“未免傷及無辜,比如像我們兩個這般無意經過的路人……高手過招前,總要做一個攔住路人的深奧陣法,等到他們比劃完了,這個陣法就該消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我看到遠處有一個白影晃悠悠地蕩過去,仿佛已經撐不過一瞬,即將原地倒下。


    二狗也敏銳地注意到了那個白影。


    天際的雨漸漸停了,汪澤草野上一片雨洗新翠的碧色。


    “是白澤。”我道:“快去捉住它,今晚的藥還沒上。”


    二狗快如離弦之箭般衝向了白澤。


    我從乾坤袋裏找出一個竹筐,又往竹筐裏放了幾根水靈靈的白蘿卜,都是白澤最喜歡吃的那種,抱著竹筐顛顛跑了過去。


    耳後傳來絳汶少主不明就裏的笑聲。


    捕捉到任性出走的白澤以後,我團了一個鬆軟的雲朵,將它一把放倒在雲團上,掏出瓷瓶往它的蹄子上抹藥。


    二狗用特別嚴厲的眼神盯著白澤看。


    白澤傲嬌地別過腦袋,濕漉漉的大眼睛裏水光一片,還要勉強自己作出一副“好討厭離我遠點我最不喜歡你了”的樣子。


    隻是給白澤上完藥以後,它頭一次用腦袋蹭了蹭我的手。


    “你還要去找師父嗎?”我問道。


    這隻小白澤像是想起了什麽,眼睛裏的微光再次暗了下去。


    我把竹筐拎過來,抓起一隻鮮嫩的白蘿卜,“你餓不餓,我帶了幾根蘿卜過來,你不是最喜歡吃蘿卜了嗎,這些蘿卜都是解百憂用藥草養大的,味道比尋常的都要好。”


    它把腦袋伸了過來,就著我的手舔了舔白蘿卜。


    絳汶花了大概半刻鍾斬破那個劍陣,等他走到我身邊時,白澤已經快把蘿卜吃完了。


    “這是你養的白澤?”他道:“白澤這種倔脾氣的神獸,不是隻吃主人喂的東西嗎。”


    白澤看了一眼絳汶,下巴往上抬起,又是一副“你這人這麽多嘴真的好討厭離我遠點”的樣子。


    雨後初晴,花草的色澤卻淡了起來,天穹中的怒雷聲勢轉小,清明的月光破雲而出。


    “看樣子,是快要打完收場了。”絳汶低聲道。


    我凝神望向遠方,甚至能瞧見綠蕪荒陣漸漸浮出的虛無邊角。


    陣外有萬千銳利風刃,雷霆威壓驚慟山河。


    白澤朝著那個方向出神地望著,忽然從雲朵上站了起來,用盡全力衝向了陣外。


    “這隻白澤是……”絳汶的話音頓了頓,含蓄地問道:“有些厭生嗎?”


    我默不答話,卻知道它並不是厭生,隻因那些威壓和魔氣中,參雜著師父的影子。


    二狗這一次打定主意不讓白澤亂跑,白澤方才跑了一半的距離,就被二狗攔住了去路。


    這隻祥瑞麒麟終於展現了一把仙獸的能耐,它深深吸了一口氣,幾乎吸的快要厥過去,然後張嘴噴出了一長串的金紅色火焰。


    跳躍的火舌包圍了白澤,封得它無路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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