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狗嗚咽了一聲。


    我穿好衣服從冥殿奔出來以後,跟著二狗騰雲飛向西南方的森林。


    雪令曾經和我提過,師父還沒當上冥洲王城的長老時,常在冥界的八荒十六洲遊蕩,那時他就已經養了白澤神獸,不過每次出門之前,總會把白澤寄養在別人家的馬廄裏。


    於是這隻白澤小的時候,總是以為自己是一匹馬。


    我和二狗找到白澤的那一瞬,它就像一匹普通的馬一樣,四蹄伸的筆直,側臥在堆砌厚實的雪地中,林中夜雪深,將它的身子埋了將近一半。


    我腳下踉蹌一步,伸手去摸它的腦袋。


    白澤幾乎是用最後的力氣睜開了眼,看見是我以後,眼中的明光卒然熄滅。


    我團起雲朵要帶它走的時候,它哀鳴一聲,蹄子上裂開的傷口繃出血來,染紅了白如棉絮的新雪。


    我側目看它一眼,“還在等師父來找你嗎?”


    淨空澄澈,天光格外高遠,遠處吹來一陣瑟寒的風,帶著昨夜的輕雪緩緩兜灑在裙擺上。


    “你在這裏已經待了一個晚上了……”我扒開壓在白澤身上的雪,用雲朵將它包起來,“他不會再來找你了。”


    ☆、第3章


    他不會再來找你了。


    這話落音之後,伏臥在雪地裏的白澤極輕地嘶鳴出聲,沾著血冰的蹄子緩慢地晃了晃,一雙濕潤的黑眼睛裏有晶瑩剔透的淚光。


    有些話無論怎麽說,聽在耳邊也像是一把森寒的刀子。


    我家二狗十分同情地低頭看著白澤,它走的時候並沒有忘記帶上心愛的飯盆,連帶著昨晚捉的那條鯉魚也硬邦邦地躺在飯盆裏。


    二狗就這麽默不作聲地看了一會,把盆裏的鯉魚叼了出來,又將自己的飯盆推到了白澤的身邊。


    我團好雲朵,瞧見眼前的這幕驚訝一瞬,彎腰摸了摸白澤的耳朵,“二狗想把它的飯盆送給你,你不要難過了。”


    日光輕暖,林中風寒,白澤神獸看到那個冰玉鑲金的飯盆以後,烏黑的大眼睛淚光更甚,喘出的氣都變薄了許多……


    仿佛更難過了。


    我這才想起來,跟著師父的白澤似乎是不曾擁有過飯盆的。


    白澤是天界少有的驅邪神獸,又因為皮毛亮澤模樣討喜,得到了許多天界神仙和冥界領主的垂青,成為了天冥二界名流貴族家中必備的坐騎。但因為白澤的脾氣一向都比較怪,一公一母兩隻白澤很少能相互看對眼,所以很少有小白澤降生,它們的數量也一代比一代少了起來。


    白澤似乎極少對什麽東西感興趣,總是一副你們都好討厭別來煩我的樣子,但是我也聽說,白澤神獸都很喜金光璀璨的東西。


    午後的陽光從樹葉的縫隙裏漏下來,一點一滴盡數流瀉在澈白的雪地上,將緩慢騰起的雲霧都襯得更通透了幾分。


    我家二狗將自己金光燦爛的飯盆又往白澤眼前推了一點,心裏大概又是非常舍不得,因而剛剛推了將近半寸的距離,就別過腦袋不再看那隻被自己送出去的飯盆。


    眼見白澤越來越難過,眼中的水霧越來越多,我趕忙轉移話題,“我帶你去解百憂那裏……他是冥界第一藥師,一定可以治好你。”


    冬雪接連下了一整夜,王城內外皆覆了一層皚皚白妝,然而解百憂的藥山上卻是一派春意盎然,嶺上錦繡繁花紅,陌邊采桑高木綠,瞧不出半點冬日蕭冷的殘景。


    我在山頂的藥舍裏找到了解百憂。


    雜花生叢樹,道狹草木長,柵欄邊青翠欲滴的鮮筍高約半尺,嬌嫩的筍尖還掛著幾滴清透的露珠。


    屋舍的竹木柴門半掩著,我倚在門邊輕敲了幾下鐵環,卻聽不到任何迴音。


    但見包裹在雲團裏的白澤神獸進氣多出氣少,我即刻推開了這扇門,進去的一瞬被一道結界乍然擋住,掛於腰間的月令鬼玉牌鏗然一響摔在地上。


    雪令衣衫不整地從內室跑了出來,一張白皙清秀的俊臉漲的通紅,漆黑的眸子裏有著小鹿受驚般的悸動,瞧見是我以後,他凝神呆滯一瞬,轉息之間又抬腳跑迴了房間裏。


    房內傳來解百憂低啞的笑聲。


    我家二狗年紀還小,並不明白這是發生了什麽事,抬起頭特別茫然地將我望著。


    我覺得自己可能來的不是時候。


    “師父家的那隻白澤受了重傷,還在雪地裏躺了一整晚,四隻蹄子都凍僵了……”我站在內室的門前,嗓音抬高道:“能不能幫忙救一下它的命……”


    雕花木的房門被驀地打開,隱約還能聞到清淺的藥草香味,衣衫依舊不整的雪令站在解百憂身後,幾乎是將他整個人推出了房間。


    解百憂披著一件頗為寬鬆的黑衣,慢悠悠晃到了白澤身側,他的手中破天荒地沒有拎酒瓶,修長的手指上還有一個被咬出來的齒印,看得我呆然片刻又耳根嫣紅。


    解百憂側眸發現了我的目光,伸出那隻被咬的食指,似笑非笑道:“被家裏的貓咬的。”


    隨即眼神含笑看向內室。


    雪令重重關上了木門,似乎已經沒臉再出來。


    解百憂勾唇一笑,這才認真觀察起白澤的傷勢,他彎身看了一兩眼,不甚在意地開口道:“放心,死不了。”


    言罷他又抬起白澤的一隻蹄子,蹙著一雙好看的劍眉,安靜無聲地凝視了半刻。


    解百憂說死不了,就必然沒有生死之憂,我彎腰摸了摸白澤的腦袋,卻在此時聽他低聲道:“你看它的這隻蹄子上,紮了多少淬毒的銀針。”


    他從袖中摸出三個清綠色的藥丸,一股腦全部塞進了白澤的嘴裏。


    我聞言一驚,提著裙擺蹲在白澤跟前,仔細端詳它的蹄子,卻見幾支灰黑色的針頭極其駭人地藏在它的皮毛裏。


    我家二狗也跟著湊了過來,毛絨絨的腦袋緊挨著我,它看清楚了白澤的蹄子上有什麽以後,被嚇得渾身一抖,叼在嘴裏的飯盆也摔掉了。


    解百憂目色沉靜,語聲卻夾了幾分冷然:“雖說白澤的脾氣不大好,容瑜長老也不該用它來試毒。”


    我抬頭盯著他,“不是我師父,師父不會做這樣的事。”話中又想起他曾經讓我去黑室領罰,三百杖的笞刑可能會讓我殘廢一輩子,語氣就變得有些不確定:“這隻白澤跟了師父很多年,我師父他……他應該不會那樣待它。”


    解百憂沒有搭話,他將白澤扛在肩上,默默去了另一間屋子。


    我跟在解百憂身後,看著他把白澤放到了光潔如鏡的圓桌麵上,又用四條紗布縛住它的蹄子,掌中幻化出幾個蠶豆大小的青蟲。


    “這是要做什麽?”我輕聲問他。


    “還能做什麽,自然是把這些毒針□□。”解百憂從旁邊的桌台上拎過一壺酒,打開酒塞悶了兩口,上挑的眼角掃過白澤,低低一笑道:“白澤的蹄子比玉石堅硬許多,卻能紮的這樣深,還蘊了內力,普通人根本做不到,也虧你師父能下得去手。”


    話中雖然帶著笑,卻有著極其濃重的嘲諷意味。


    我還想和他說什麽,那些話卻哽在喉中說不出來。


    幾隻青蟲爬上了白澤的蹄子,它們先是將那些銀針一點點吸出來,又將黑色的毒液一滴滴吃幹淨,整個過程尤為漫長,且十分痛苦,那隻白澤起初還有勁掙紮,到了後來已經疼的動不了。


    我家二狗也跟著很難過,它一動不動地趴在桌子邊,毛絨的腦袋搭在爪子上。


    “就沒有別的辦法嗎?”我轉過臉看向解百憂,“你看白澤已經疼成這個樣子了……”


    解百憂歎了一口氣,半眯著雙眼望向窗外,“你若能早一點帶它過來,我或許還有更好的辦法。但毒液已經滲得深了,隻有用采毒蟲才能保住它的命。”


    語畢他重新提起酒壺,對在嘴邊喝了一口,“不過痛苦一時,卻能換迴來一條命,能忍便忍吧。”


    正於此時,門邊傳來輕緩一聲:“毛球,這裏有蘆花雞你吃不吃?”


    我循聲朝著門邊望去,衣冠整齊的雪令側倚門扉,雪白的袖口搭上了木門邊框,十分賢惠地溫聲道:“若是想吃,我這就去給你烤一隻。”


    “那些蘆花雞都是我用仙草靈藥喂大的。”解百憂放下酒壺,緩緩道了一聲:“專門給身殘體虛的病者服用,若是給這隻活蹦亂跳的毛球吃了,大抵會體熱流鼻血。”


    雪令的臉上浮出淺紅,他背靠著雕花木的門框,有些尷尬地清咳一聲,我立刻跟話道:“來這裏之前剛吃過,現在不是很餓。”


    雪令點了點頭,搬過一把椅子讓我坐,隨即不聲不響站到了解百憂身邊,屋內陷入了一陣無人打破的寂靜。


    窗外一行踏雲的白鷺飛過,高木扶風,枝翠花繁。


    待到那些青蟲將毒針拔光以後,已經是落日西下的傍晚,金紅色的夕陽餘光灑滿了漫山遍野,天邊的雲朵也染上了絢爛如織錦的霞光。


    解百憂走到藥櫃邊,挑挑揀揀翻出一個瓶子。


    他將這瓶子直接遞給了我,“抹在白澤的四蹄上,七日差不多能好。”


    我接過瓷瓶,又問解百憂要了幾根水靈靈的白蘿卜。


    想到我家二狗非美玉不吃的食性,我抱著一把蘿卜覺得白澤神獸可真是好養多了。


    風過花葉淺動,晚霞流照長空。


    臨出門前,解百憂忽然叫住我,“暫時別把這隻白澤還給容瑜長老。”他提著酒壺走到門檻處,“它如今這般虛弱,經不起第二次針紮。”


    解百憂似乎已經認定,白澤淪落成現在這個樣子就是師父害的。


    我沒有數它的蹄子上一共有多少毒針,也不知道它昨晚在下著雪的樹林裏等了多久,漆黑的長夜漫漫無邊,那麽冷又那麽疼,卻隻是為了等一個人。


    可是等不來的人……


    終究不會來。


    我抱著水嫩的蘿卜呆了一會,騰起雲霧帶著二狗和白澤迴了金碧輝煌的冥殿。


    薄暮的日光依舊晴朗,天際流霞如火,地上白雪茫茫,瓊樓林立殿宇巍峨,水榭亭台都鍍上了夕照的淺金色。


    我家二狗不僅乖順還很識大體,它主動讓出了自己在冥殿西南方偏室的窩。


    二狗的窩也是由專人布置,桃花木刻成的圓形木板上,墊著一層柔軟的雲絮錦被,旁邊嵌著幾塊青玉石的浮雕。


    白澤的眼神還是有些懵懂和迷茫,像是沒從拔針抽毒的疼痛中緩過勁,我給它上完藥以後,又在它身上鋪了一層軟毯,隨後摸了摸二狗的腦袋,語氣和緩地同二狗說:“你看白澤現在這麽可憐,腦袋也不是很清醒,你能不能守在旁邊照看它?”


    二狗很善良地同意了。


    它將那個帶了一天的飯盆推到我麵前,盆裏的肥鯉魚凍得僵硬,我雙手托腮看了半晌,想到這條魚今天似乎被二狗舔過,不是非常想收來吃,於是含蓄道:“看上去好像很冰,直接吃了一定會胃痛。”


    二狗低頭想了想,打了一個飽嗝以後,張嘴對著那條魚噴出火來。


    我退的很快,雖然火星四濺,也沒有被燒到一點。


    再去看那條鯉魚時,卻發現……


    已經被燒焦了。


    二狗嗚咽幾聲,終是忍不住哭了。


    殿門被無聲地推開,二狗含淚望向門口,特別委屈地嗚嗚出聲。


    “挽挽。”


    聽見夙恆的聲音,我雙眼一亮,轉身瞧見他以後,心花怒放道:“你今天迴來的真早。”


    他長身玉立在窗邊,夕陽的餘暉尚未落盡,輕淺落在他的衣袍上,此景堪可入畫,好看到讓我呆了一瞬。


    今天下午的不快一掃而光,我顛顛地撲進他懷裏,“有沒有想挽挽?”


    “有。”夙恆攬著我的腰,低聲道:“總是在想挽挽。”


    他並沒有問有關白澤神獸的事,也沒有管被二狗燒焦的鯉魚,指腹摩挲著我的臉頰,轉而問道:“想不想看冥洲王城的街市燈火?”


    我記起今天乃是冥界尤其盛大的燈元節,早晨夙恆似乎也問過我想去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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