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經準備好以死相搏,卻不料丹華早有後招,偏殿裏一早便駐紮了上百個禁衛軍。


    這一晚,太後原本打算血洗長公主的宮殿,然而到了後半夜,卻是丹華帶著士兵一路暢通無阻地來到了太後的殿中。


    明燈高照,雨聲驚破長夜,華服濃妝的太後端坐在主位之上,眼見氣勢洶洶的長公主,強作鎮定道:“即便你是監國長公主,把持了整個東俞的朝堂,也動不得本宮一分。”


    她陡然站起來,揮袖拂落桌上的整套茶具,精致的瓷器落地即碎,聲音刺耳。


    她道:“本宮是東俞的太後,你若敢傷本宮一分,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韙,言官會以死相諫,史官會以你為恥。”


    “這就是你把東俞地圖傳信給沉薑國君的理由?”丹華應聲道:“你不願死在我的手上,卻願意死在沉薑國的鐵蹄之下。太後娘娘心胸豁達,真是常人難以企及。”


    殿內的明燈依然清亮,丹華一步步向前走,她穿著二十四織錦的繁複宮裝,袖口刺著明豔的國色牡丹,本人卻比那牡丹還要美上三分。


    傅錚言立在離她不遠處,看著一眾侍衛用長繩勒死了當今太後。


    太後自知大事不妙時,立刻派人去正宮找國君,然而國君沉溺於美人鄉中不願爬起,懶懶散散地趕來太後宮殿時,卻被丹華的人馬攔在了國外。


    他到底是東俞的國君,怒氣上來非進不可。


    丹華的侍衛不能拔劍傷他,隻好盡力拖延時間,最後卻是丹華抬步踏出了宮門,涼聲道:“你想進,便進去吧。”


    雨水打濕了她的長發和衣服,她就站在這裏等國君出來。


    這位弟弟出來的腳步很慢很慢,待他走得離丹華近一些,目中露出了駭人的兇光。


    傅錚言唯一擔心的便是國君會傷害丹華,但是這位素來草包的弟弟並沒有傷姐姐的膽子,他昂著頭直接往牆上撞了過去。


    丹華伸手去拉他,狠狠罵了一聲混賬。


    國君沒事,丹華卻摔倒了。


    傅錚言的腿曾經受過重傷,到了雨夜膝蓋便會隱隱作痛,因而反應比起平常會慢上許多,他便沒有來得及去扶丹華。


    有觸目驚心的鮮血沾濕丹華的裙擺,傅錚言急忙打橫抱起她,飛一般地奔迴公主的宮殿。


    丹華長公主流了產,她失去的那個孩子,自然也是傅錚言的孩子。


    那是傅錚言第一次看見丹華慌張成那個樣子,她的淚水沾滿了整張臉,嬌豔的紅唇褪盡了血色,一遍遍地重複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有了孩子……”


    傅錚言看得心如刀絞,他緊緊抱著她安撫道:“往後還會有的。”


    又立刻跟了一句:“沒有也沒關係。”


    傅錚言覺得大部分的錯都在他身上,那一晚是他沒有看好丹華,讓她摔倒流了孩子。


    也許就是從這個時候算起,丹華開始有意無意地疏遠他。


    太後薨,以厚禮葬入王陵。


    國君年紀輕輕,卻愈加放縱無禮,他整夜與美人喧鬧嬉戲,常因此而罷朝。


    東俞朝堂的重擔幾乎全部扛在丹華長公主的肩上。


    東俞國內最大的一塊封地,屬於東俞唯一的一位外姓王爺,這位封號為端的端王殿下,二十多年前來過一次定京城,最近不知道因為什麽,再一次帶著人馬踏入了東俞的國都。


    傅錚言不曾見過端王,他隻知道那位王爺進駐王宮以後,時常被長公主殿下宣見。


    丹華再也沒讓他做過與暗殺有關的事,甚至不用他寸步不離地守在身邊,然他一日不見她,就會覺得滿心焦躁,三日不見,心中便如有火燒。


    在丹華二十四歲生辰的那一日,東俞王宮舉行了盛大的歡宴盛典。


    傅錚言捧著自己雕的小野豬,站在她的宮殿外等她。


    蟬鳴聲陣陣,仲夏的風迎麵襲人,丹華踏著一地星輝走過來,明眸皓齒,膚若凝脂,依舊是美如牡丹的佳人。


    他將手中木頭刻的小野豬遞到她手裏,寬大的袖口掩住了手上的傷痕。


    “這是什麽?”丹華問。


    “野豬。”他答道。


    丹華雙手握著這隻拙劣的木雕,又問道:“為什麽要給我這個……”


    傅錚言愣了一下,看著她的雙眼道:“從前去城郊打獵時,常常會抓野豬。”


    一起去城郊打獵,那是很多年前的事。


    丹華將木雕收入袖中,夏風清涼,夜色濃稠,他看不清她的麵色。


    她側身路過他,身後仍舊跟著宮女和侍衛,他恍然發現她現在有了很多侍衛,他們強壯又年輕,每一個都經過了王宮內外幾道精挑細選。


    丹華長公主的腳步停了下來,她背對著他,聲音是他最熟悉不過的輕軟,卻冷得讓他隻覺陌生。


    她對他輕聲道:“你走吧……我不再需要你了。”


    ☆、第47章 鳳棲梧(六)


    你走吧,我不再需要你了。


    這句話像是一把銳利的鋒刀,森寒的刀口正好戳在傅錚言的心窩上。


    “丹華……”他低聲喚她。


    卻沒能留住她。


    丹華長公主綽約窈窕的身影漸行漸遠,她身後的女官在傅錚言麵前駐了足,微微欠了個身道:“傅大人,宮內禮法森嚴,切莫再直唿長公主殿下的名諱。”


    夏夜的蟬鳴此起彼伏,似在吟詠豪奢壯闊的桂殿蘭宮,晚風含著縈縈繞繞的清香,撲在身上帶來片刻的怔忪。


    傅錚言靜靜地站在丹華的宮殿門口,他的心像是被突然挖去了一塊,變得有些空蕩蕩。


    第二日,傅錚言在整個東俞王宮內消失不見。


    丹華長公主對著梳妝鏡描眉時,聽女官提起了傅大人的不辭而別,她握著眉筆的手抖了一下,聲音極輕道了一句:“本宮知道他會走的……他總是這麽聽話。”


    與此同時,那位剛到定京城不久的端王卻在全城上下尋找傅錚言,傅錚言並不知道自己和端王有什麽關係,從來不曾在端王殿下的麵前現過身。


    他躲藏在東俞王宮內,每逢丹華長公主出門,必定喬裝打扮一路尾隨。


    從傅錚言十歲開始,丹華的名字就烙鐵般刻在了他的心上,他無法忍受看不見她,又不能違背她所說的話。


    初秋的天空萬裏無雲,日光朗朗普照大地,傅錚言無意見到端王的那一刻,詫然到險些從房梁上摔下來。


    端王年過五十有餘,卻因保養得當,麵上看不出老態和頹相。


    他的容貌,和傅錚言足有五分相像,尤其那一雙深目,簡直稱得上如出一轍。


    傅錚言不該稱他為端王,事實上,他更應該稱他為父親。


    聽說端王殿下年過五十尚且無妻無子,傅錚言有些明白為何丹華會突然趕他走。


    他準備立刻奔到丹華麵前同她表明心意,不管他的父親是誰,他隻想和她待在一起。


    早風清爽,雲淡天高,丹華長公主一身繁麗宮裝,登上了行往東俞宗廟的馬車,近日乃是東俞傳統的朝鳳節,上香祈福本該由王後去做,但由於國君尚未立後,國君本人又不想去,這個任務就又擔在了丹華身上。


    她代做的事情太多,已經分不清哪些本該由弟弟完成。


    迴來的路上,丹華遭遇了一場蓄謀已久的伏殺。


    被她觸怒的世家大族聯合在一起,花費兩年的時間培育了一批強悍無比的死士,預備讓丹華長公主魂歸西天。


    丹華隨行的人馬很多,卻在那群死士幾近瘋狂的圍剿下顯露了頹勢,馬車外驚叫聲刀劍聲接連入耳,馬車內丹華長公主抱著一隻木雕的小野豬,平靜如常地問道:“禁衛軍還有多久能到?”


    坐在一旁的女官答道:“迴稟殿下,至少半個時辰才能到。”


    “即便本宮今日死在這裏……”丹華抬眸看向馬車外,袖擺遮住了懷中的木雕,“也沒什麽好抱怨的。”


    傅錚言拖走了一個死士的屍體,扒了他的衣服蒙上麵巾,扛著大刀加入了這場混戰,他在死士堆裏一路砍殺,偏偏還穿著與他們相同的衣服。


    兩方廝殺到難舍難分,死士這方漸漸明白傅錚言是敵非友,他們怒極反攻,招招淩厲直指傅錚言。


    “殿下……”馬車內的女官挑著車簾,驚訝到:“有位蒙麵人……”


    她的話尚未說完,丹華突然衝出了馬車。


    丹華雙眼直勾勾地看著蒙麵的傅錚言,他的身上已經負了數不清的刀傷,噴薄的鮮血浸濕了黑衣,猶在堅定地強撐著。


    丹華長公主的聲音有些抖,卻異乎尋常地拔高道:“殺光這群死士!殺一人賞千金!”


    那些侍衛更加不要命地往前衝,半個時辰過得像是半輩子那麽長。


    禁衛軍終於趕了過來,丹華瘋了般地衝入死人堆裏,一個又一個地扒掉他們的麵巾,抖著手去找傅錚言。


    她並沒有找到他。


    傅錚言本應死在這個時候,舊傷新傷加在一起,足以要了他的命。


    然而黑白無常卻勾不走傅錚言的魂,他強撐著一口氣就是不願意死,執念深到刻進了骨子裏。


    丹華找不到傅錚言,有三天三夜滴水未進。


    定京城方圓百裏內,連續數月沒有下雨,百姓怨聲載道極其不滿,丹華長公主批完奏折,又要奔赴天台祈雨。


    她祭祀上香時心不在焉,香火燎到了她的手指,三柱高香掉在了地上。


    這次祈雨過去幾日,天上連一朵雲都沒有,茶樓酒肆裏的說書先生隨口編了段子,指桑罵槐地諷刺著丹華長公主。


    我終於知道為什麽傅錚言要去浦陰山上找魔怪。


    他聽說城郊的浦陰山玄妙陰森,普通人去了經常有來無迴,於是猜想那山上是不是住了什麽神仙,能幫著團一下雲朵降一點雨。


    浦陰山上的魔怪沒想到會有蠢貨自己送上門來,內心感到一陣圓滿和高興。


    萬年魔怪什麽也沒有做,定京城內隻是恰好來了一場暴雨,並且接連幾日傾盆而下。


    這位魔怪就這樣誆騙傅錚言:“這場雨是本座求來的,你知道本座為了這場雨,花了多少心血和精力嗎?作為報答,你得讓本座把你的心挖出來生吃了。”


    傅錚言想了想,平淡地迴答道:“你挖吧。”


    魔怪十分感動,充滿義氣地拍了拍他的肩,“本座敬你是條漢子,給你一個不那麽痛苦的死法。本座先咬一口你的手,待毒液發作你痛到沒有感覺的時候,再把你的心挖出來吃了。”


    傅錚言點點頭同意了。


    玄元鏡的鏡中景驟然截止,幻化的景象與現實連在了一起。


    我的心情有些複雜,收了鏡子以後,緩緩打開內室的房門,呆呆看向坐在桌邊的傅錚言。


    他端著一盞涼透的茶水,怔然望著掛在牆上的一幅畫。


    畫上所繪的乃是姹紫嫣紅的仲春之景,有位男子懷抱桃妝紅衣的美人,坐在喜氣洋洋的高頭大馬上,畫幅的左下方題字為“喜嫁”,附了一首恭祝花好月圓的長詩。


    傅錚言低下頭,喝了一口杯盞裏的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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