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錚言的麵色已趨近正常,整張臉看起來尤其俊朗,想到他的母親乃是名噪一時的傾城舞姬,不禁讓人覺得一切美貌都有理可循。


    “對,你沒死。”我走到離床不遠處,淺聲道了一句:“傅公子放心,我不會傷害你。”


    傅錚言悶聲咳嗽了兩下,目光從我身上移開,他扶著床柱緩慢站了起來,就在艱難行了兩步之後,一手撐著木桌頹然跌坐在藤椅上。


    “你中了魔怪的劇毒,至少三日後才能行走。”我端起白瓷茶壺,給他倒了一杯熱茶,“其實你自己應該也有感覺……你的死期已經過了,卻因為種種原因,沒有踏上通往地府的黃泉路。”


    傅錚言接過茶杯,道了一聲謝,既沒有喝杯子裏的水,也沒有開口與我多言。


    夙恆提著一罐熱氣騰騰的雞湯進了門,我放下茶壺歡快地撲了過去,轉過臉又看到傅錚言目色空茫地看著我們,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麽。


    門廊外忽有一陣頗為嘈雜的喧鬧,接著傳來紛亂而沉重的腳步聲,之後有位大約是官兵的人物,拔劍出鞘高聲喊道:“丹華長公主有令!即刻搜查全城上下!”


    官兵們查房自然不會多溫柔,不多時,隔壁有一個小孩子被嚇得大哭了起來。


    “開門吧。”傅錚言忽然道:“他們要找的人是我。”


    他手扶木桌站起了身子,踉蹌著走了幾步,蹣跚如垂垂朽矣的老者,卻極其執拗地要親自走到門邊。


    “不用開,那些官兵看不見這道門。”我耐心地同他解釋:“因為門外加了隱蔽結界,所以看起來就像是一堵牆……當然摸起來也是一堵牆。”


    傅錚言神色愕然地看著我,愣了半晌後,說話的嗓音依舊平穩而鎮定。


    他道:“二位是上界的神仙吧。”


    他說這句話的語氣,十分的平靜和自然,就好像在說:“這就是菜園裏的黃瓜吧。”,“這就是燉了很久的人參母雞湯吧。”


    我有些敬佩他的波瀾不驚,客氣地答道:“不是天界,我們來自冥界。”接著想介紹一下夙恆,於是站在夙恆身邊道:“這位是……是我的……”


    “頂頭上司”尚未說出來,就聽到夙恆自己接話道:“夫君。”


    我微紅了臉,極輕地嗯了一聲。


    又因為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我抬眸看向傅錚言,轉移話題道:“今天我們找到你的時候,你是在一隻萬年魔怪的洞穴裏,聽說你是自願去那裏的……方不方便告訴我為什麽要去?”


    傅錚言默了默,沒有出聲給一個迴答。


    他的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支步搖釵,那釵子的做工極為精巧,白玉為底鍍了碎金,卻像是被把玩過無數次,釵頭掉了幾處金漆。


    片刻後,他道:“多謝你們夫婦今日將我從魔洞裏帶出來。”


    傅言錚將那支金釵收在袖中,語調平靜道:“有勞了。”


    他說完這句話,轉身似乎想走迴桌邊,在將要摔倒的那一刻,有一朵濃厚的雲團將他嚴實地包裹,謹慎又不失溫柔地幫著他重新站了起來。


    這麽乖巧聽話的雲朵自然不是我召來的,我抬頭定定將夙恆望著,又忽然反應過來,他可能是對傅言錚方才話中的“夫婦”二字比較受用。


    我掏出鋥亮的玄元鏡,“傅公子要是覺得累,不妨坐下來休息一會。”


    言罷,我拉著夙恆的手走進了另一間屋子,關上木門以後,將鏡子立在了桌上。


    玄元鏡中的景象已經開始幻化,東俞國的定京城內,車水馬龍的長安街上,夾道林立酒樓樂坊,朝歌夜弦,舞樂不絕。


    長安街上最負盛名的蘭桂樂坊中,來往的賓客多得是身家顯赫的達官貴人,百年江山如畫所傳承出的的盛世繁華,盡賦予數場不知今夕何夕的風月煙花。


    ☆、第43章 鳳棲梧(二)


    蘭桂樂坊終年卒歲,樂以笑歌,佳肴美酒犬馬聲色,粉黛紅顏明妝麗服,縱揮灑千金,亦難填欲壑。


    傅錚言便是出生在這樣一個地方。


    他的母親曾是長安街上最受追捧的舞姬,名曰詩茵,在蘭桂樂坊,詩茵姑娘一度是所有客人拚命燒錢的對象。


    詩茵出身傅姓世家,因家族沒落債台高築,舉家上下被充入賤籍,她跳舞的時候,更像一位清麗絕俗的世家千金,而不是憑欄賣笑的歡場舞姬。


    時人讚她“揚眉轉袖若雪飛,清姿獨立世所稀”,說的不僅是詩茵出挑的容色,絕佳的舞技,也是她一舉一動中所體現出來的那種風月場中極其難尋的矜高之態。


    傅錚言對自己的母親並沒有什麽印象,詩茵在生下他的第二日便懸梁自盡,卻還給他起了一個端正的名字。


    蘭桂樂坊並不能容下這樣一個男嬰,更何況傅錚言的生父不明。


    從前伺候詩茵的婢女偷偷將傅錚言抱了出來,又以一大筆銀票為報酬,將傅錚言托給了定京城內一戶貧寒人家撫養。


    然而那戶人家養他到十歲,見他飯量與日俱增,心中肉疼不已,竟是揮著掃帚將他趕出了家門。


    傅錚言從小就被告知並非親生,他的姓氏和他們不一樣,他被這戶人家的親生孩子共同排擠。


    然他無處可去,無親可認,作為一個年僅十歲的孩子,傅錚言唯一能做的,就是站在家門前等大人們迴心轉意。


    那是初雪飄降的年末,每一陣風都冷到了骨子裏,落雪鑽進他的領口,不久化成徹寒的雪水,沿著他瘦削的身板往下滑,沾濕了本就單薄的粗布裏衣。


    來往的行人稀稀落落,手上多半拎著吃食和年貨,鮮少有人注意到他。


    有位中年男子停下腳步看了他兩眼,忽然感到良心一抽,於是從懷裏掏出一個熱包子,一聲不吭地遞到了傅錚言的手邊。


    傅錚言來不及道謝,接過包子狼吞虎咽,待他再抬頭時,那人卻已經走了。


    萍水相逢的路人,並不能幫他多少。


    他的雙腿站到發僵,像是兩根木柱定死在了地上。


    院子裏傳來孩童嬉鬧的聲音,歡悅而熱烈,大人們給自家孩子發了壓歲錢和酥糖,有人點燃了竹木炮仗,上過私塾的大孩子適時念道:“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


    又是一陣嘈雜熱鬧的歡笑聲。


    他們為這個會背詩的孩子鼓掌叫好,有一位婦人喜不自勝地高聲道:“我們家阿方啊,天生就是一塊讀書的料,私塾的夫子都常常誇我們阿方呢!依我看哪,比起那些有錢人家的公子哥,我們家阿方也差不了多少,往後考了科舉,指不定能高中狀元呢!”


    立刻有人應和道:“阿方啊,以後你要是中了狀元,可別忘了我這個小叔叔啊!小叔叔可是等著你中狀元,讓我這輩子有機會去坐坐官老爺的大轎子!”


    然後是另一個人道:“阿方,還有大伯父!等我們阿方中了狀元,大伯父就去城南的付老爺家給你提親,付老爺買賣做的大,家裏銀錢堆成山,他的女兒才能配得上我們狀元爺……”


    甚至還有更小的孩子:“阿方哥哥,中了狀元給我買金餅記的酥糖!”


    金餅記是定京城最好的糕點鋪子,隻是尋常百姓實在難買得起。


    交雜的人聲有男有女,嬉笑喧鬧到聽不分明。


    院子裏一派歡天喜地,卻沒人想起站在門外的傅錚言。


    他們甚至沒有想過,若不是傅錚言,那位婢女怎會付給他們一大筆銀兩,他們如今又怎會有閑錢供自家孩子上昂貴的私塾?


    阿方到底是少不更事的孩子,今年才剛滿十二歲,被大人們誇了幾句下來,真覺得自己日後定能中個狀元,他高高地揚起下巴,用稚嫩的童聲說著市儈的話:“夫子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等我以後中了狀元,給各位叔叔伯伯一人一座黃金屋,一人一個美嬌娘……”


    “哎?你這個混小子,誰要你的美嬌娘!”阿方的大伯母一個箭步衝過來,揪著他的衣領道:“你要是敢把什麽小浪.蹄子送給你大伯父,小心大伯母把你的腿打斷!”


    阿方的母親急忙去拉扯她,“嫂子啊!我們都是一家人,孩子的玩笑話怎麽能當真啊!”


    “哎呦喂,”那位大伯母蔑笑一聲,叉著腰道:“上次你家阿方抄著木棍打傅錚言,傅錚言不過迴了兩句嘴,你就餓了他整整三天……”


    “美嬌娘”三個字激起的醋勁憋在心底,讓這位大伯母口不擇言道:“你那個時候可沒說,那是孩子們的玩笑話呀?怎麽,不是親生的就能可著勁折磨了?”


    終於有人想起了傅錚言,不耐煩地打斷她們的話,“傅錚言那小子,還站在門外哪!”


    木門被拉開的那一刻,傅錚言緩慢地抬起了頭。


    他的頭發上積了一層雪,睫毛上也沾了一些,嘴唇被凍得沒有血色,手上的凍瘡痛得直癢,又癢到發痛。


    傅錚言平常用的鋪蓋和衣服都被扔了出來,阿方的母親倚在門邊啐了一口,眼神輕蔑地看著他道:“我呸,不要臉的小雜.種,吃了這麽多年的白飯,還有臉賴在我家門口?你們看看他,有娘生沒娘養的混賬……”


    阿方躲在母親身後,朝著傅錚言做了一個鬼臉。


    阿方的大伯父走出來,從袖中掏出一吊銅錢,放在傅錚言腳邊道:“阿言啊,我們家孩子這麽多,養你也不容易,你可別怨我們呐!定京城裏什麽都貴,你看看誰家不是計較著過日子……”


    “就是這個理!傅錚言,你想死也別死在我家門口行嗎?”


    “哎呀你快走吧,我們待會還要在門口放鞭炮呢!”


    “不是給了他衣服和錢嗎?怎麽拿到手了還不走啊!”


    大人和孩子的聲音交替著傳入他的耳朵,傅錚言終於遲緩地挪動了身體。


    他沒有拿錢和鋪蓋,因為膝蓋被凍得太痛,每行一步便要晃一下,然他的性子又實在執拗,即便走得如此艱難,也不知道要走去什麽地方,他的腳步卻一直沒有停下。


    路上他餓到翻起了街邊的垃圾,又有好心人給了他一個熱饅頭,他這次沒有全部吃完,留了一半揣在懷裏。


    天邊的雪漸漸停了,傅錚言胸前的衣服早已濕透,又被凍得有些硬邦邦。


    他捂著那小半塊饅頭,在街邊的狗窩裏縮了一夜。


    狗窩裏有一隻正在啃骨頭的黃狗,乃是旁邊那戶人家養來看家護院的,它並沒有撲過來咬傅言錚一口,又或者是吃得高興沒工夫傷人。


    第二日醒來,傅言錚將剩下的饅頭分了它一半,那狗對他搖了搖尾巴,把饅頭吃掉了,又伸出舌頭舔了舔他的臉。


    這本是一件稀鬆平常的事情,卻讓傅錚言愣了很長時間。


    傅錚言今年已滿十歲,卻極少有誰對他示好過,他時常趴在牆頭偷聽私塾的夫子說故事,倒不是因為真的喜歡聽故事,而是因為那夫子不經意間瞥到他,也會對他頷首淺笑一下。


    他摸了摸這條黃狗的腦袋,從狗窩裏爬了出來。


    這日中午,餓得發昏的傅錚言在菜市口撿起了垃圾。


    有個跑得飛快的小孩子從他麵前經過,後麵跟著一個大腹便便的男青年,那男人穿一身寬鬆的綢緞長衫,頭上戴一頂厚實的氈帽,打扮得很是富貴得體,卻氣急敗壞地吼叫道:“抓小偷啊!抓小偷啊!那個小孩偷了我的燒餅!”


    路人們見那小孩一副書童模樣,又隻是偷了一個燒餅,便不願多管閑事。


    男青年怒火中燒,又因為長得胖,實在是跑不快,怒極之下一把抓過傅錚言,甩給他一吊銅錢,財大氣粗道:“小乞丐,你去把那個小偷給我抓過來狠狠打一頓,這吊銅錢就歸你了!”


    傅錚言雖然年方十歲,卻很有原則和操守。


    他覺得若真把剛才那孩子捉過來,可能會被這位男青年活活打死,於是佯裝同意,卻將手裏的垃圾全部潑在了男青年的衣服上。


    這位倒黴的男青年尖叫一聲,看著自己的新衣服沾滿了垃圾,悲傷地癱倒在了地上。


    傅錚言也撒丫子跑了。


    在路過不遠處的小巷時,有一隻白嫩得不像話的小手,將他直接拽進了巷口。


    初冬的寒氣凍得人雙腳僵硬,踩在地上都有微微的澀痛,傅錚言扶著牆站穩了身體,細細打量起麵前那個偷了燒餅的孩子。


    這是一個衣著考究的女孩子,約摸□□歲左右。


    她的皮膚比白瓷更細膩,扒著燒餅的手嫩如水蔥,幾縷碎發遮住她的纖纖彎眉,靈動的雙眸仿佛流轉著輕盈碧波,就這樣專注地望著比她高一頭的傅錚言。


    巷口的磚瓦牆上長滿了爬牆虎,綠葉早已脫落,隻留下交錯的藤蔓。


    傅錚言怔愣了一會,有些不好意思地轉過臉,他盯著那些枯敗的藤蔓看,仿佛那是多麽值得研究的東西。


    他長到這麽大,從來沒有見過這麽漂亮的女孩子。


    那女孩輕笑一聲,嗓音甜甜糯糯道:“我叫丹華,你呢?”


    傅錚言有些微的緊張,第一次有人問他的名字,他頓了半刻,啞著聲音答道:“傅言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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