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雲嫣迴頭看著魏濟明,披衣下床對他行了定齊國的妻對夫之禮。


    魏家的賬目繁多,到了魏濟明這一代,因為往年的不斷開張新鋪卻未曾仔細統籌,生了許多死賬和空賬。


    謝雲嫣並不怎麽會看賬,但她勝在勤奮好問,自小又精通算術,不用算盤就能準確心算。


    而在魏府的這一年又各處耳濡目染,賬本彎彎繞繞也能轉過來,她埋首在書房一個月,寫了指節厚度的變更稿,又反複刪改,變成了十幾頁。


    但她轉念又想到,自己才剛剛開始看理魏家的賬務,擔心定齊的諸多規矩會被她冒犯,最後隻總結了算法摘要,手筆薄成了一張紙。


    她將整理完的賬目和那張紙交給魏濟明的時候,她夫君的身形有些發顫。


    魏濟明一手的賬本都散落在了地上,他的懷抱急忙而熱切,被他緊抱在懷的美人謝雲嫣,有些喘不上來氣。


    魏濟明摸著她的長發,鶼鰈情切地柔聲說道:“雲嫣,我的雲嫣,能把你帶迴家,是我求了多久才得來的運氣。”


    ☆、第27章 靜女其姝(四)


    這一年初夏,魏濟明出遠門的前日,謝雲嫣感到莫名的不安。


    夜闌人靜時,錦緞床帳內,她趴在他赤.裸的胸口,用帶著平寧軟調的聲音輕緩說道:“濟明,你可不可以……不去了?”


    魏濟明笑出了聲,他伸手攬上她的雪背,聲線寵溺地迴道:“一萬兩的單子,我定要親自走一趟。雲嫣,你是不是怕我不能陪你過十八歲生辰?你放心,我定會在你生日前趕迴來。”


    謝雲嫣靜默半晌,接了一句話:“肅崗之地多盜匪,你這次去,多帶一些護衛。”


    魏濟明這一整天都在為出遠門而奔波準備,方才又使勁渾身解數和謝雲嫣顛鸞倒鳳,現下早已有了困頓的倦意,他簡單地應答了一聲好,攬著她的肩就去會了周公,而謝雲嫣雖然閉著杏目,卻是一夜未眠。


    一天天等待的日子過得尤為漫長,謝雲嫣每日在畫紙上精細描摹一朵祈福花,待她畫完第四十朵的時候,她的貼身侍女站到門前為她報信。


    她的丈夫終於迴來了。


    謝雲嫣不用打扮就足夠出眾,她這日穿了一身淺櫻色薄裳,雲鬢花顏薔薇釵,遠看近看都是一道不忍褻玩的殊麗美景。


    常言道娶妻娶德,納妾納色,謝雲嫣這般德才美色,倒真讓人感到得妻如此,夫複何求。


    這位千裏挑一的美人行至花廳,看到魏濟明站在正廳中央,魏母坐在堂上。


    然而魏母卻是鐵青了一張保養得當的臉,雙手撐在拐杖上不發一言。


    見到謝雲嫣前來,老夫人憤憤地杵了杵手中的拐杖,陳年烏木的拐杖在青石地板上敲出沉鬱的悶響,仲夏本該炎熱,而這一下響動,卻敲出了謝雲嫣的心頭涼。


    魏母鎖緊眉頭,看向廳中央的魏濟明,“濟明,你自己要做的事,自己和雲嫣開口。我年紀大了,沒有你這樣丟得起臉。”


    謝雲嫣目光茫然地看向魏濟明,這才發現他的身後,還站了個明豔動人的嬌俏姑娘。


    那姑娘見她看過來,仰起臉來對她笑,不痛不癢地叫了一聲姐姐。


    謝雲嫣一身薄櫻色百紗裙,高挑的身形站得筆直,一雙杏眸水波盈盈,定定望著魏濟明,卻沒有說一個字。


    魏濟明迴視著她,聲音裏卻不見任何起伏,平靜如水地同她說道:“這是康王的獨生女兒連歆郡主,我在肅崗救了她,我要娶她做平妻。”


    康王是定齊國當今的王叔,在北部邊疆平叛十載,前段時間才啟程返迴上京。


    返程的路上,被康王視作掌上明珠的獨生女兒,也即剛滿十五歲的連歆郡主,吵著鬧著非要騎馬,怎知那馬突然受驚,一騎絕塵了十幾裏,遇到了魏濟明一行。


    魏濟明喜好騎馬也極善馭馬,於是這是一段英雄救美沒有新意的話本。


    連歆郡主聽了魏濟明的話以後,揚起了小巧圓潤的下巴,目光放肆地看向謝雲嫣,眼神中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挑釁。


    謝雲嫣的手有些微的顫抖,連掌心都出了潮濕的汗,可她不僅沒吵沒鬧,還用十分平靜和緩的聲音迴道:“妾身知道了,這月的賬本已送入書房,您可要挑個時間過目?”


    這樣尊卑分明的自稱與他謂,謝雲嫣從前並沒有使用過。


    如果她還有著不能被冒犯的清貴家世,俯瞰市井的世族身份,連歆郡主在搶男人這方麵絕不可能是她的對手。


    偏偏她還沒耍什麽手段,這隻是她自小養成的教養,在憤怒的時候冷靜,在絕境的地方平心,甚至是以退為進。


    不過這些做得再好,終究抵不過郡主二字。


    連歆郡主的父親,也即定齊國的康王,不日便上奏定齊國君求取這門平妻的親事。


    雖然國君在殿內看到奏折的時候,深深覺得他叔叔是在陪女兒胡鬧,又陷入了萬一自己女兒長大以後也這麽造孽該怎麽辦的煩惱中,卻還是親筆將奏折批了下來。


    在定齊國,商人的地位普遍很高,但康王還是給準女婿求來了一個上京監管衣料的差使,按照慣例,上任前一個月要去南部紡織局開闊眼見。


    魏濟明哪裏用得著開眼界,他甚至可以將紡織的工序倒背出來,卻不得不領著聖旨踏上了南途。


    直到臨走前,他都沒有踏進謝雲嫣的房門一步。


    整日吃齋念佛許久不曾出門的魏母卻在他走的那一日,推開素蘭梨花木的房門,拄著拐杖摟著謝雲嫣說:“好孩子,別難過,娘會護著你的。”


    可惜事實證明,魏母護不住她。


    魏家除了光耀門庭的魏濟明這一脈,還有同居上京的其他正係旁支。


    魏濟明走後不久,魏家族長領著正係旁支的人浩浩蕩蕩地進了魏濟明的家門,無子不允納妾一條條羅列出來,就要廢了謝雲嫣。


    定齊國男多女少,被休掉的年輕女子,一般都會被親族再嫁。


    謝雲嫣得知自己要再嫁,仍舊沒吵沒鬧,她不動聲色地迴了房間,在木梁上懸掛白綾三尺,將纖細的脖子伸了進去。


    哪知她剛把脖子伸進去,胃中就一陣惡心幹嘔,心裏便有了讓她撼然的猜想。


    所謂才女,恐怕就是像她這樣,好像什麽都懂一些。


    才女謝雲嫣小的時候,還跟著姑姑學了些岐黃之術,粗略把脈一看,竟然自己診出了喜脈。


    她扶著床沿坐下,汗濕的手心反複摩擦著脖子上的鯉魚玉墜,終是鎮定了心神,將梁上白綾解了下來。


    謝雲嫣嫁給了魏氏位於城郊,基本不來往的旁親張家。


    有幸娶她的人,卻不幸是個病弱到終日臥床的少年,不過張家乃是沒落的書香門第,人口十分簡單,除了謝雲嫣那個名義上的夫君之外,隻有這個夫君盲眼的母親。


    魏濟明返京的時候,整個魏府都在為迎娶郡主而張燈結彩。


    魏濟明的母親為著沒有護住謝雲嫣,一怒之下撞了梁柱,差點就見了閻王,此時正昏迷於別院的床榻,辛勞悲苦地養著病。


    連歆郡主摟著魏濟明的身體,甜甜地同他說道:“能娶我是你的福氣,你說對不對?”


    魏濟明笑得溫潤,他低下頭來看著她,柔聲迴答:“自然是福氣。”


    上京城內常常能聽到新婚郡主如何得其丈夫寵愛的事跡,貴族少女與俊美夫君,他們在上京湖內泛舟,去城郊之外踏青。


    魏濟明和連歆郡主如膠似漆蜜裏調油的時候,謝雲嫣卻在張家過著舉步維艱的清苦日子。


    她被綁上轎子的時候,全身隻有發釵和手鐲算是可以賣錢的東西,她從來沒有感受過這樣底層的貧窮,將釵子和手鐲典當之後,每一分錢都要精打細算,更艱難的是,她還懷著孩子。


    好在張母和她兒子都是忠厚而本分的人,謝雲嫣來他們家第一日,盲眼的張母便拉著她的手說:“這麽滑的一雙手,怎麽就落到我們家來了……”


    破敗的平房中,張母從懷中掏出一個已經藏臭了的雞蛋,小心翼翼地遞到她的手裏。


    夏去秋來,苦寒之冬,謝雲嫣挺著大肚子在平房的門院裏,側身洗著麻布衣服。


    她的臉因為浮腫不見往日的美貌,給漿洗店搓洗一件麻衣,可以掙得五文錢。


    她搓洗麻衣的時候,嬌嫩的手背被苦寒凍掉了一層皮,撕扯的瞬間,她卻不覺得痛。


    除了謝家被滅門的那一晚,我再也沒有看見她哭過。


    開春迴暖,百花吐蕊,謝雲嫣難產了一夜,將破舊的棉絮扯成了一塊塊血團,終於生下了貓一樣嬌弱的女嬰。


    謝雲嫣掙紮起身,自己剪斷了臍帶,盲眼的婆婆顫身端著剛燒好的沸水,兌了半盆涼,試過溫以後送進門來。


    老人家聽到女嬰哭聲,喜笑顏開地說:“我也有孫輩了……”


    她顫巍巍地走到隔壁,對癱在床上的兒子說:“你媳婦給你生了個漂亮姑娘……”


    床上的少年因為久病而蒼白的麵容漾起了異樣的微紅,他撐在床上靜默半晌後說:“辛苦她了。”


    又是一年過去,平房中依舊飄滿了病床前的藥香,卻因為女嬰的哭笑而有了勃發的生機。


    謝雲嫣給她起名叫常樂,常樂常樂,常以為樂,這是多好的名字。


    常樂極為聰明,剛滿一歲就會認人叫人,一聲軟和不清的娘親,讓謝雲嫣許久不見的笑顏又展開了來。


    常樂扒在臥榻少年的床頭,叫得一聲爹,讓那少年打翻了藥碗,隨即定定點頭道:“沒錯,我就是你爹。”


    身價高昂的魏濟明為了愛妻一擲千金,給連歆郡主打造了一套金絲絞玉的百花首飾,這一整套光彩奪目的首飾在蝶妝閣展示的時候,謝雲嫣正巧跨著破竹籃子走過,籃子裏裝著集市口撿來的菜葉。


    謝雲嫣途經蝶妝閣,一眼就看到魏濟明一身藍衣攬著連歆郡主走過華道,身形一如當年英挺俊朗。


    自從她知道美貌會招來禍事起,就終日在臉上塗抹黃土,此刻她荊釵布裙,看起來隻是個蒙昧的村婦。


    她和他離得不遠,想到剛滿一歲的女兒,她心中驀然一熱,忍不住遠遠叫了一聲濟明。


    魏濟明步履一頓,像是沒有聽到一般繼續攬著連歆,而連歆郡主卻是轉過頭來,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於是魏濟明終是順著郡主的目光走了過來。


    謝雲嫣沒有想到自己居然還能再次見到他,她提著菜籃子的手都握得越發緊了些,她想開口和他說,這些年她過得還好,其實並不是特別苦。


    卻不想魏濟明剛上來就一腳踹倒了她。


    他在長街雨巷扶起她時有多憐惜,鬧市華道這一腳下去就有多厭棄。


    破竹籃子裏的菜葉撒了一地,謝雲嫣慌張地將它們撿起來,這些都是好不容易找到的沒有*的葉子,她今日天不亮便趕來菜市,正是為了撿這些可以入口的菜葉。


    卻在此時,聽見魏濟明開口道:


    “賤人,給那樣的野男人生了孩子?”


    謝雲嫣的手停了下來,她抬起頭看著他,沒有再撿菜葉。


    緩慢地站起身以後,謝雲嫣對著他點了下頭,然後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去。


    她的身形依然纖細而高挑,走路的姿態仍舊綽約而曼妙,腳步還是如同自小養成的那樣,足跡筆直,每兩步的間隔,都如丈量過般等距。


    ☆、第28章 靜女其姝(五)


    玄元鏡的最後一幕,發生在這一年的仲春。


    出身趙榮國百年清流貴家嫡係,美名一度撼動平寧郡的謝雲嫣姑娘,此刻正站在上京城的街角賣攤餅。


    她本想賣字畫,但筆墨紙硯一個比一個貴,她沒有錢。


    更主要的是,定齊上京的百姓,對字畫都不怎麽感興趣。


    這將近四年的日子,實在太過苦寒而清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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