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長老擺了擺手,似是不想再同茗羅說話,隻對那些侍衛命令道:“帶她去奈何橋,給她灌孟婆湯吧。”


    “不,我不去!”她聞言驚聲尖叫起來,嗓音淒厲,“我不想忘記他,別帶我去奈何橋,讓我魂飛魄散,求你們,求你們……”


    侍衛們無動於衷,雷厲風行將她拖走。


    大長老對她的慘叫充耳不聞,側過臉對我說道:“茗羅原本是冥洲王城的使者之一,我見她平日裏算得上機靈,便讓她暫代了月令的職位。”


    “在冥洲王城,月令這位置空的太久了……”大長老長長歎了一口氣,雙手都拄在了拐杖上,“月令鬼玉牌遲遲不肯認主,我便私自做了這個主張,以為茗羅能做好月令的分內事。”


    大長老頓在了這裏,過了一會,他才繼續道:“卻不想這丫頭剛去凡界的第一日,就把心係在了一個凡人身上。那凡人後來垂危病重,茗羅還為他篡改了生死簿,委實犯了擾亂地府的大罪——數罪並罰,案刑司將她從王城除名,判她永墮輪迴,從此之後,與冥洲王城再無幹係。”


    大長老的話說完,茗羅已經在奈何橋邊被灌了一碗孟婆湯。


    而後,她渾渾噩噩地走過奈何橋,一如身邊其他的魂魄,他們前赴後繼地踏入六道輪迴,轉瞬不見了蹤影。


    就仿佛剛才的那些掙紮和反抗,九死不悔的決絕投江,都隻是一場當斷不斷的鬧劇,抵不過忘川邊一碗了卻前塵的孟婆湯。


    “長老方才說,茗羅暫代了月令的職位……然後,她去了凡界。”我站在大長老身後,斟酌著問道:“作為月令,是要去凡界的嗎?”


    他聞言眉頭舒展了幾分,領我走去了奈何橋邊。


    奈何橋前,孟婆穿一身素白麻衣,佝僂著背埋首熬湯,那湯水始終滾沸,盛在碗裏冒出騰騰不歇的熱氣。


    大長老指著那些排隊領湯的凡人,耐心解釋道:“凡人的陽壽都記載在生死簿上,大限一到,無常便會去勾走他們的魂魄,將其帶上黃泉路,押至奈何橋。”


    “但凡事總有例外。”他換了一隻手撐拐杖,接著說道:“倘若那人生前有濃到化不開的怨念,執念過深,其魂魄就會固守在軀體中,無常勾不走他們,就成了死魂。那些心有萬丈執念的凡人們,又常常會被遊蕩在人界的妖獸和魔怪操縱,不入輪迴,不得善終。”


    “而你的任務,便是化解死魂的執念,勾走他們的魂魄。”大長老看著我,語調變得有些嚴肅:“把他們送至黃泉地府奈何橋,走上該走的路。”


    我攥著手中微微發光的月令鬼玉牌,抬頭看著大長老問道:“誰會告訴我什麽時候有死魂出現?”


    大長老頷首微笑,從袖中取出一麵鏡子和一個簿本,將這兩樣東西全部遞給了我,“這是玄元鏡和死魂簿。玄元鏡通曉查明凡界瑣事,死魂簿記錄凡界死魂之名——隻要死魂簿上出現名字,你就該去一趟凡界。”


    “這是血月劍。”大長老又十分神奇地從袖中掏出一把帶鞘的薄劍,“出鞘見血,你拿去好好用,有空磨一磨。”


    我收下這三樣東西,聽到大長老又對我說道:“你最好能找到那死魂生前最記掛的物件,然後把那物件放在奈何橋的橋墩上。”


    “為什麽要這樣做?”我呆問道。


    大長老已經杵著拐杖往迴走,他邊走邊說:“奈何橋本就是凡人往生必走的路,聚集的執念越多,它就越穩。”


    從地府迴去之後,我住進了冥洲王城的摘月樓。


    摘月樓高五層,頂層陳設尤其精致奢麗,素錦紗幔飄蕩,床榻熏染芝蘭淺香,從金絲木的窗戶向下看,就能望見滿院盛放的玉蓉花。


    入夜之後,漫空的繁星光耀明輝,竹編的八角壁燈輕微搖晃,燈影交錯,很是漂亮。


    但我睡慣了木板床,沒穿過絲緞的衣服,也沒蓋過這麽軟的被子,一開始經常睡不著覺。


    我一得空就會跑去朝容殿看師父,朝容殿一直是師父在冥洲王城的住處,那裏的侍衛不曾攔過我。


    師父的臉色漸漸好了起來,有時候我坐在師父旁邊和他說話,他的手似乎還會動一動。


    我問師父什麽時候能醒來,解百憂總是拎著酒壺悶一口,滿身酒氣地這麽迴答道:“無論是餘毒還是刀傷,我都能全部治好,沒什麽好急的。”


    這日我從朝容殿出來,已是入夜時分,朗朗如水的月光涼涼照下來,映得遠處湖麵一片波光粼粼。


    幾尾肥魚迎著月光跳出水麵,劃出一道道引人垂涎的銀線。


    那湖名為天心,湖中水引自天界瑤池,湖中魚乃是天帝親賜,總而言之就是一條都不可以吃。


    正當我準備靜靜走迴摘月樓時,有一條胖魚幹了一件叫我無法忍受的事。


    它甩著尾巴在湖麵跳躍,盡情拍打著魚鰭,許是前幾次的飛躍太有感覺,這一次它更有感覺地縱身跳了很遠——


    就這樣沒有一絲絲防備地跳上了地麵。


    ☆、第8章 良辰景


    那隻胖魚不幸落地後,立刻開始拚命地掙紮,頑強地求生,它在草地上一蹦三尺高,大膽地展示著自己強壯有力的腰腹,以及肉多刺少的身軀。


    這場麵是如此的活色生香,讓我的心裏響過一番激烈的天人交戰,最終卻隻匯成了一個正直無比的聲音——


    走過去,把它放迴水裏。


    做出這個善良的決定非常不容易,畢竟我最想把它扔進鍋裏,而不是扔迴湖裏。


    四下空寂無人,月光中濃密成蔭的樹影悉數照上了草地,我走到那條胖魚身邊時,它還在堅持不懈地原地蹦躂,試圖重新跳迴天心湖。


    我彎下腰,一把捉住了它。


    胖魚發現自己被捉住以後,先是使勁全力劇烈扭動,隨後發出一陣淒厲的哀啼,聲音綿密哀切,刺得我耳朵微疼。


    “你放心,我不是要吃掉你,我想把你送迴湖裏。”我一邊細細打量它的全身,一邊誠懇地欺騙它:“我隻吃雞。”


    話音落後,這條胖魚竟然選擇相信我,真的停止了掙紮,甚至安詳如老僧入定,放鬆地閉上了眼睛。


    魚鱗很滑,為了不讓它摔到地上,也是為了報答它的信任,我雙手捧著它往那湖邊走去,“你怎麽跳的這麽遠,你的同伴沒有一個像你這樣能跳。”


    它扭了扭腰,睜開一雙黑豆大的小眼睛,眼神中隱隱露出一些“我就是那麽能跳”的驕傲之情。


    見它這麽得意,我從善如流地又誇了一句:“你生得真標誌。”


    煮成湯一定很好喝。


    這後半句我強忍著沒說出來。


    它甩了甩尾巴,算是對我的話應答,小眼睛中的自豪與驕傲更加顯而易見。


    “到了。”我停下腳步,站在天心湖畔的石台上緩慢蹲了下去,那條胖魚在我手中一滾,迫不及待地滑進了澄澈見底的湖水中,攪出一層又一層的如碧清波。


    歡暢地遊了幾圈以後,它忽然停在湖畔,將小部分的魚腦袋露出水麵,睜著一雙精神奕奕的小眼睛瞧我,魚尾巴靈活無比地來迴搖曳著。


    我雙手捧臉,興致勃勃地問它:“你是不是很想感謝我?”


    見它沒有反應,我語重心長:“感謝我倒不必了,隻是你下次別在岸邊跳著玩,如果沒有人管你,第二天早上……你會變成一條新鮮又搶手的魚幹。”


    言罷,我看見它那雙黑豆般的小眼睛瞬間一亮,然後整條魚忽地跳了起來。


    這隻胖魚用它那*的魚尾巴甩了我一巴掌。


    我被它的恩將仇報震驚到呆住。


    它見狀又甩了我一巴掌。


    待它迴歸湖中,我早已惱羞成怒,憤憤不平地質問道:“我好心把你放迴水裏,你怎麽能打我的臉?”


    胖魚無比坦然地搖著尾巴,隻是腦袋不停地往後扭。


    我後知後覺地站起來轉過身——


    夜風微涼,四野空曠,我在這一刻,恍然以為自己見到了從畫裏走出來的人。


    月光清和似水,卻比不得他容色俊美,尤其那雙淺紫瞳色的鳳目,瑰麗到讓人折心。


    他身形修長挺拔,深紫長衣迎風淺蕩,衣擺處隱約可見複雜難描的暗紋,皎月清輝下反襯出暗色的華光。


    饒是我見慣了師父的美色,在這一瞬也禁不住失了長久的神。


    湖中那隻胖魚就在此時濺起一把水,全部潑到了我身上。


    隨後那水波蕩漾的聲響更大,我隻以為胖魚又要潑水,提著裙擺閃到一旁,卻是腳下一滑,失足跌進了湖裏。


    天心湖的湖水漫過我的衣裙,我泡在水中,扶緊岸邊的石台,開始努力地往上爬,卻因撞到了什麽堅硬的東西,不幸沉浮了數次。


    我這才反應過來,此處大概是立了一層透明的結界,湖裏的魚能穿過它,卻會把我生生困住。


    然而當我再次伸手去碰的時候,卻什麽也摸不到了。


    “已經解開了。”


    這聲音清衡低沉,好聽到不像話。


    我抬頭看向他,不知不覺嫣紅了雙頰。


    “既然結界解開了,”我咬唇,沒什麽底氣地說道:“我、我可以立刻爬上去。”


    他低聲笑了笑。


    我的耳根燙紅一片,低頭不再看他。


    被湖水浸過的素紗衣裙已然濕透,待我終於爬上岸,才驚覺濕透的衣服會緊緊貼在身上,且那薄綃的素紗沾水過後,質地幾近半透明。


    像是有什麽東西轟然在腦中炸開,讓我想尋一條地縫鑽進去,等到衣服晾幹再出來見人。


    我抬手擦了一把濺在臉頰的水滴,隨後仰起臉說道:“你能不能轉過去……不要看我?”


    他聞言,不僅沒有轉身離我遠點,反而走到了我身側。


    沁涼的夜風吹過,冷得我渾身一抖,低頭打了一個噴嚏,心跳卻是怦然加快。


    以我的修為,完全看不出他法力幾何,又或者說,他的法力本就非同尋常,深不可測。


    我又打了一個噴嚏,眼中嗆出淚來,小聲對他說道:“天色已晚,我先走了。”


    然我剛邁出一步,便驚詫到走不了路……


    他解下外衣,披在了我身上。


    “謝、謝謝……”我攥著那深紫長衣的衣領,隻覺衣服上還有他的餘溫,月夜沉寂,湖中的魚都仿佛安靜了下來,連水波溯流聲都消失殆盡。


    遠望四處無人,唯有華殿瓊宇的翡翠磚和琉璃瓦在星輝下泛著熠熠動人的明光。


    這一晚,我披著這件衣服跑迴了摘月樓。


    摘月樓頂,兩個侍女見我披著衣服迴來,似是驚了一驚又一驚,其中一個眼疾手快跑去燒洗澡水,餘下一個盯著那衣袍發呆。


    我指著那衣領處的暗紋,開門見山地問這位發呆的侍女:“碧姚,你認識他?”


    侍女碧姚聽了問話,竟是扭捏地跺了一下腳,隨即揪著手中繡帕,含羞帶怯地迴答:“大人您說什麽呢,奴婢什麽都沒看到。”


    語畢她又眉飛色舞地加了一句:“月令大人請放心,奴婢一定緘舌閉嘴,守口如瓶,絕不會讓旁人知道此事。”


    我有些反應不過來,遂問道:“你指的是什麽事?”


    “大人……大人您好壞,非逼著奴婢親口講出來……”


    碧姚害臊地原地蹦了一下,炯炯有神地看著那件深紫衣袍,滿麵春光地說道:“還不就是大人您深夜同君上鴛鴦戲水,渾身濕透披著他的衣服迴來的事嘛……冥界仰慕君上的少女不計其數,大人你可要好好把握機會呀~”


    這話仿佛是一道驚雷劈在耳邊,我一手攥著衣領,一邊不可置信地問道:“你說,君、君上?”


    夙恆冥君作為整個冥界的君主,怎會那般低調地出現在湖邊,一言不發地站在我身後,他應該去哪裏都有儀仗和隨從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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