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孟占山有點煩。


    來修械所都大半年了,修械所那點事他已爛熟,各種槍械也都摸了個透。


    這大半年裏發生了許多事,他聽說部隊現在非常困難,敵人改變了戰術,大修據點,大建炮樓,對根據地實行封鎖、蠶食、壓縮,整個根據地已經進入一個非常困難的時期。


    他還聽說獨立旅一直在黑水河一帶活動,打了幾仗,但效果不佳,活動範圍越來越小。


    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


    此時此刻,正是他大顯身手的時候,可他卻成了修械所一員,連個打仗的毛都撈不上。


    雖說在這兒也是為抗戰做貢獻,可那比直接上陣殺敵可差得太遠了。


    他以前是個實打實的指揮員,劍鋒一指一唿百應,現在卻成了看客,就像一個唱慣了主角的頭牌轉到了幕後,眼巴巴的看著別人躍馬舞刀,自己卻枯坐角落,簡直是無比失落。


    他不屬於修械所,他屬於那個槍林彈雨的所在,那裏,才是他的樂園。


    他焦燥地等待著再次率兵搏殺的機會,他扳著手指頭數著來修械所的日子,可是領導們似乎已經完全把他給忘了,屢屢讓領導不省心的他,看來隻能在修械所裏虛度時光了。


    部隊現在繳獲很少,沒啥槍械可修,除了造點手榴彈,再迴填點子彈,修械所幾乎無事可做。


    獨立旅那邊也在修整,幾乎沒仗可打,一些老部下偶爾來辦事,總會順道來看看他,同誌們都很好,所以補充營那邊也沒什麽讓他牽掛的。


    唯一讓他牽掛的,就是餘波了……


    他曾多次派人去打聽,甚至冒著巨大風險親自去了一趟臨城,不但到過高升客棧,還在那兒住了兩天,卻一無所獲。


    那個餘波,就像是流星一樣,就那麽在他生命裏閃了一閃,然後就消失了,不見了,再也找不到了!


    那個女子可真夠絕的,孟占山想,這世界上怎麽會有那樣無情無義的女子,自己不但救了她,還贈了她一把好槍,為此還遭到關所長的嚴厲批評,可她卻留下了一個沒用的地址,甚至還一臉感激的向他辭行。


    事到如今,孟占山甚至懷疑,連那個名字都是假的,隻不過是逢場作戲,應付自己罷了。


    可笑的是,自己居然當真了。


    更可笑的是,自己居然無法忘記她了。


    他現在無比的後悔自己當初為什麽就沒有堅持一下,如果他堅持去送她,他想,她應該會答應的,畢竟是一介女流,還負了傷,還孤身一人。


    如果自己堅持一下,來個說書人說的“趙匡胤千裏送京娘”,那該有多好!不但能落個人情,還能弄清她的確切住址。哪像現在這樣,匆匆一別,就再無芳蹤了!


    餘波,就這樣消失了,連最後的線索都斷了。


    每念及此,孟占山就鬱悶無比。


    讓孟占山吃驚的是,這種鬱悶,和他撈不著仗打的感覺幾乎是完全一樣的。


    曾經他以為,在這個世上除了打仗,就不會再有什麽能讓他動心的了,可現在看來,他錯了,還錯的一塌糊塗!


    這個餘波,非但能讓他心動,甚至比打仗還要讓他心動。


    最簡單的例證就是,都大半年了,他非但沒有忘掉她,反而更加的思念了。


    這些日子,孟占山明顯的消瘦了,也許是對眼前的生活感到意興闌珊,也許是對那抹情影倍加的思念,雖然他一如既往的風風火火,可他獨處的時候卻越來越多了。


    每到夜深人靜,他都會擺出一個“大”字形躺在床上,牛眼望著屋頂。


    他會很長時間的睡不著覺,兩眼就那麽直勾勾地望著,餘波的倩影就在屋頂上晃來晃去,簡直栩栩如生,揮之不去。


    那是怎樣的一個女子啊?


    那個女子,有種驚人的美,那種美,和他曾見過的所有女子都不一樣。


    那不是那種溫柔賢淑的美,而是一種石破天驚的美,那麽的生動明亮,那麽的驚世駭俗,讓他過目不忘,讓他如癡如醉,以至於心醉神往。


    他在腦海裏一遍一遍的迴放著當初的一切:


    ——麵對兇神惡煞的鬼子,她全無懼色,抽出短劍,舞成一團雪花,使鬼子近身不得。


    ——她被鬼子按住了四肢,好像一隻被釘在地上的玉蝴蝶,她厭惡地把臉扭向天空。


    ——她一聲嬌吒,強足一蹬,刹那間胸脯上抬,竟硬生生的將刀尖送向皮肉,瀝瀝血水隨刀尖外灑,頃刻間染紅了胸衣。


    ——她輕輕解開衣扣,低喚道:“壯士,請你幫個忙。


    ——她色麵慘白,額頭上被大量的汗水所包裹,卻愣是銀牙緊咬,一聲不吭。


    ——她接過手槍,拉動套管推彈上膛,興奮地衝自己驚鴻一瞥。


    ——她咬著嘴唇陷入沉默,然後在瞬間就做出了決定,幽幽地說:“嗯……我姓餘,單字一個波,大哥,大恩不言謝,如果有用得著我的地方,你可以到臨城的高升客棧來找我,多半找的到。咱們就此別過,後會有期!”


    ——她飛身上馬,一扯韁繩,旋風般衝上土路,轉瞬間就消失在數十丈之外。


    ……


    他一遍一遍地迴放著,忽而鼻子發酸,忽而又幸福的打顫。


    那個颯爽的女子,好像是一陣風,又好像是一個魅影,就那麽在他的世界裏晃了一晃,轉眼間,就消失了。


    那螓首蛾眉,那朱唇皓齒,那纖細腰肢,那如瀑長發,轉眼間,就再也看不到了。


    他想到了不久前才學的那句詩:


    ——金風玉露一相逢,卻勝似人間無數。


    上蒼給了他一次機會,可他,卻白白浪費了,沒有抓住。


    一念及此,他的胸口就隱隱作痛。


    他感到沮喪,感到失落,感到懊惱,感到迷茫……


    他的思維開始變得混亂、迷幻,時間的狂潮瘋狂倒流一發而不可收拾:


    ——他仿佛又迴到了半年前。


    ——這一次,他不顧一切,毅然踏上了護花之路。


    ——他與餘波各乘一騎,並轡而行,他們一邊交談,一邊策馬前行,正值黃昏,夕陽的餘暉透過樹枝的縫隙灑落在餘波身上,使她渾身上下都閃著金色的光,好像一個仙子。


    ……


    直到遙遠的地方傳來一聲雞啼,才將孟占山猛然驚醒,雞啼聲細微而輕渺,卻似鋼針一般驟然刺中他的中樞神經,他機伶伶地打了個冷顫,涔涔的汗水裏,他才意識到——天亮了!


    然後順子就端了碗飯進來,往炕沿上一墩:“吃早飯啦,孟大所長!”


    然後,


    她就消失了,


    連人帶馬都不見了。


    又是那麽曇花一現。


    他想抓,卻抓不住。


    這讓他絕望,讓他抓狂,


    他恨不能扇自己一個耳光!


    妹子!——


    他在心底瘋狂地唿喚著。


    一遍又一遍。


    他的手胡亂抓刨著,以至於那碗豆腐腦潑灑著,飛舞著,從炕沿旋轉著墜落到地上!


    然後,一切都不見了。


    他也一動不動了。


    ……


    那個冬天,是那麽的漫長,漫長得近乎無期。


    孟占山不知道,


    他的春天,


    就快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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