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離開南京前夕,我宴請南京大學的幾位教授,也邀請了張繼青,為了答謝她精彩的演出。宴席我請南大代辦,他們卻偏偏選中了“美齡宮”。“美齡宮”在南京東郊梅嶺林園路上,離中山陵不遠,當年是蔣夫人宋美齡別墅,現在開放,對外營業。那是一座仿古宮殿式兩層樓房,依山就勢築成,建築典雅莊重,很有氣派。屋頂是碧綠的琉璃瓦,挑角飛簷,雕樑畫棟。屋外石階上去,南麵是一片大平台,平台有花磚鋪地,四周為雕花欄杆。台北的圓山飯店就有點模仿“美齡宮”的建築。宴席設在樓下客廳,這個廳堂相當大,可容納上兩百人。陳白塵、吳白幾位老先生也都到了,大家談笑間,我愈來愈感到周圍的環境似曾相識。這個地方我來過!我的記憶之門突然打開了。應該是一九四六年的十二月,蔣夫人宋美齡開了一個聖誕節“派對”,母親帶著四哥跟我兩人赴宴,就是在這座“美齡宮”裏,客廳擠滿了大人與小孩,到處大紅大綠,金銀紛飛,全是聖誕節的喜色。蔣夫人與母親她們都是民初短襖長裙的打扮,可是蔣夫人宋美齡穿上那一套黑緞子繡醉紅海棠花的衣裙,就是要比別人好看,因為她一舉一動透露出來的雍容華貴,世人不及。小孩那晚都興高采烈,因為有層出不窮的遊戲,四哥搶椅子得到冠軍,我記得他最後把另外一個男孩用屁股一擠便贏得了獎品。那晚的高潮是聖誕老人分派禮物,聖誕老公公好像是黃仁霖扮的,他背著一個大袋子出來,我們每個人都分到一隻小紅袋的禮物。袋子裏有各色糖果,有的我從來沒見過。那隻紅布袋很可愛,後來就一直掛在房間裏裝東西。不能想像四十年前在“美齡宮”的大廳裏曾經有過那樣熱鬧的場景。我一邊敬南大老先生們的酒,一邊不禁感到時空徹底的錯亂,這幾十年的顛倒把歷史的秩序全部打亂了。宴罷我們到樓上參觀,蔣夫人宋美齡的臥室據說完全維持原狀,那一堂厚重的綠絨沙發仍舊是從前的擺設,可是主人不在,整座“美齡宮”都讓人感到一份人去樓空的靜悄,散著一股“宮花寂寞紅”的寥落。


    第二部分第4章 白先勇說崑曲(5)


    四


    這幾年來,崑曲在台灣有了復興的跡象,長年來台灣崑曲的傳承全靠徐炎之先生及其弟子們的努力,徐炎之在各大學裏輔導的崑曲社便擔任了傳承的任務。那是一段艱辛的日子,我親眼看到徐老先生為了傳授崑曲,在大太陽下騎著腳踏車四處奔命,那是一幅令人感動的景象。兩岸開放後,在台灣有心人士樊曼儂、曾永義、洪惟助、賈馨園等人大力推動下,台灣的崑曲欣賞有了大幅度的發展,大陸六大昆班都來台灣表演過了,每次都造成轟動。有幾次在台灣看崑曲,看到許多年輕觀眾完全陶醉在管笛悠揚載歌載舞中,我真是高興:台灣觀眾終於發覺了崑曲的美。其實崑曲是最能表現中國傳統美學抒情、寫意、象徵、詩化的一種藝術,能夠把歌、舞、詩、戲糅合成那樣精緻優美的一種表演形式,在別的表演藝術裏,我還沒有看到過,包括西方的歌劇芭蕾,歌劇有歌無舞,芭蕾有舞無歌,終究有點缺憾。崑曲卻能以最簡單樸素的舞台,表現出最繁複的情感意象來。試看看張繼青表演《尋夢》一折中的【忒忒令】,一把扇子就扇活了滿台的花花草草,這是象徵藝術最高的境界,也是崑曲最厲害的地方。二十世紀的中國人,心靈上總難免有一種文化的飄落感,因為我們的文化傳統在這個世紀被連根拔起,傷得不輕。崑曲是中國現存最古老的一種戲劇藝術,曾經有過如此輝煌的歷史,我們實在應該愛惜它,保護它,使它的藝術生命延續下去,為下個世紀中華文化全麵復興留一枚火種。


    原刊於1999年11月21日 《聯合報·副刊》


    第三部分


    第三部分第5章 白先勇說崑曲(1)


    白:我跟蔡正仁先生有戲緣,一九八七年,在差不多過了三十九年之後,我又重迴上海,心情激動,勾起很多兒時的記憶。但收穫最大而且影響我深遠的,就是看到了上海崑劇團(以下簡稱“上昆”)他們第一次排演的《長生殿》,兩個小時又四十五分鍾的劇本,那是比較完整的一個晚上可以演完的本子,我看的時候正好他們演最後一場。


    蔡:對,首次公演的最後一場。


    白:很巧,剛好我聽到就去看了,因為我從小就喜歡崑曲,但是在外麵看崑曲的機會不多,那次是很難得很難得的機會看到上昆的《長生殿》。幾乎三小時的精彩演出,戲曲效果對我的衝擊是不可衡量的。一演完,我站起來拍手拍了十幾分鍾,人都走掉了,我還在拍。那晚我非常非常激動,那是第一次看蔡先生的唐明皇,太好了,有驚為天人之感。華文漪跟他兩人相配,把大唐盛事、天寶興衰統統在舞台上演出來了,那種感覺實在是一輩子難忘。那是一九八七年的春天,五月,我記得很清楚,我要走了,過兩天就要離開上海。


    蔡:那個時候,他本不想公開他的上海之行,就是看了這個戲,他一定要跟我們見見麵,這下就公開了。


    白: 我意猶未盡,到後台去請教,跟蔡先生他們一夥,編劇、導演,還有些演員,跟他們談這個戲,還和你們照相。


    蔡: 我印象很深,他到我們團裏一坐下來,就先把《長恨歌》的幾句詩念出來了,我一聽,噢喲,是知音來了,感覺距離一下子就近了。打這次起,成了好朋友。他跟《長生殿》、跟“上昆”有緣。我有時覺得世界上的事情真是很有意思,如果他當時不知道這個消息,也許我們認識要推遲很多年,如果他晚一天聽到消息,我們演出結束,那他也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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