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靈神擁有他的全部記憶,但那些記憶,那些記憶中的人,對於靈神而言,隻是他不經意間做的一場夢,他漫長記憶中的滄海一粟。


    他並不曾真正參與過,並不知經曆那些記憶時,青木心中是歡喜還是苦痛。


    他空有記憶,卻沒有任何感覺。


    他同你熟稔,也隻是熟悉你的故事。


    而那個曾與你一起哭一起笑一起成長之人,已經徹底融進了別人的記憶長河中。


    桑行之臉上滑過一陣濃鬱的黯淡,默默歎了口氣。


    不隻桑行之明白,宋珈嵐也明白。


    宋珈嵐停在桑行之後方不遠處,看著端坐在蚌殼上的紅衣男子。


    起初時,她的眼神是迷亂的。


    宋珈嵐第一次見到蕭卿灼那年,築基大圓滿修為,鴻蒙大陸第一宗天選聖女。


    而蕭卿灼卻隻有築基中期,來她鴻蒙大陸,來她第一宗,隻是為了重傷中的桑行之盜取一顆靈藥……


    他的好,他的壞,他的一顰一笑。那些迴憶宛如開閘的水,奔湧進她識海之中。


    然而就在靈神將目光掃在她身上時,宋珈嵐失去的清明幾乎在一瞬間,全都找了迴來。


    她突然清醒的認識到,那個曾經欺騙、背叛、傷害過她的男人,終究是再也迴不來了……


    宋珈嵐心下淒淒然,整個人像是被掏空了一樣,充滿了無力感,一身傲氣、怨氣在不自覺中消散的幹幹淨淨。


    她徐徐轉過身,失魂落魄的走了。


    他們看的透,追著宋珈嵐前來的秦錚和蘇慕歌沉入海底之後,則極為震驚。


    靈神遠遠瞧見蘇慕歌,親切的向她招招手:“慕歌,過來師叔身邊。”


    蘇慕歌怔怔的向前飛了幾步。


    秦錚在她背後驚道:“蕭師叔,您真的複活了?!”


    蘇慕歌同宋珈嵐擦肩而過,稍稍頓了頓,再越過桑行之,最終還是踟躕著停了下來。在她看來,眼前這位明明就是師叔,但瞧師父和宋珈嵐的神色,傻子也看的出來有問題。


    蘇慕歌忍不住問:“您是蕭師叔,還是青木小師叔?”


    “都是。”靈神眉間溢滿溫柔,輕輕笑了笑,“我完完整整擁有他們的記憶,在昆侖時的,在北麓時的,點點滴滴,我都記得。”


    “所以您是靈神主?”蘇慕歌眨眼便明白過來了,驚訝的望向桑行之,“師父,這究竟是怎麽迴事?師叔不是神念化成的麽,靈神主尚在鎮壓之中,怎麽會……”


    桑行之苦笑:“神念再強,總歸屬於靈神的,是他一部分。”


    秦錚倒是先聽明白了:“原來,青木師叔哪怕不迴去靈神主的識海,也是可以被靈神主吸收掉的?!”


    桑行之不言,手掌在蘇慕歌肩膀上輕輕一按,像是在安慰她。


    蘇慕歌杏目圓睜,一言不發,似乎在消化這一切。


    場麵瞬間就冷淡下來,一股愁思氤氳在幾人周圍。


    靈神的手頓在半空,眉心閃過一絲落寞。


    他不由苦笑一聲,他活生生坐在這裏,他們究竟在哀悼誰呢?


    在場所有人全都站的筆挺,隻有痕這超神器靈低人一等的跪著,心中不忿,冷哼中攜有嘲弄:“我說你們這些目光短淺的愚昧凡人,那不叫吸收,那隻是意識體的分裂融合!”


    “意識體的分裂融合?”蘇慕歌喃喃自語,“什麽意思?”


    “神念,也就是神的意識體。意識體才是記憶和感知的載體,隻要意識不滅,便可得永生,就比如我們神器靈……”痕險些咬了舌頭,“呸,我憑什麽要解釋給你聽?!”


    “神主大人。”


    蘇慕歌沉吟良久,似有所頓悟,走上前去,“您除了是靈神主,還是那個曾為我束發的蕭師叔,更是會伏在弟子膝上哭泣的小師叔,是不是?”


    “恩。是我,我迴來了。”靈神微微一怔,頓在半空的手,終於落下來,微笑著撫了撫她的發髻,“慕歌,謝謝你在我意識體再生之後,懵懂無知之時,仍舊不離不棄的照顧。”


    是他……


    蘇慕歌眼圈一酸,眼眶裏有些溫熱的濕意,她用力唿吸,才給憋了迴去。


    她迴頭定定望向桑行之:“師父,他的確是師叔。”


    桑行之蹙眉。


    “痕說的不錯,所謂的神器靈,其實就是神器的意識體,意識才是記憶和感知的載體,意識不滅,才是生命體真正意義上的延續。”蘇慕歌在靈界待了一百多年,與瞳作伴,還是頗有收獲的,“先前青木小師叔脫離了蕭師叔的肉身,並沒有蕭師叔任何記憶,我們依然接受他就是蕭師叔,誰也不會將宋珈嵐手中那具煉屍,看成是蕭師叔。如今師叔完整了自身,想起了一切,您為何反而抵觸呢?”


    她已經完全明白,神廟尚未崩塌,出現在眼前的靈神主是怎麽一迴事了。


    師叔隻是靈神主神念溢出來的絕大部分,是他的神念主體。師叔之前觸碰海蚌時,喚醒了被封印的殘餘意識,並且將那些零碎意識全都吸了出來。


    而那些殘餘意識未曾化體,保留了靈神的完整記憶。


    “正是這麽個意思。”靈神附和著,有些委屈的扁扁嘴,看向桑行之。


    這表情小青木經常做,但換成一個長相俊美的大男人,怎麽看都有些驚悚。


    桑行之遂轉了目光,揚手祭出一個小碗:“慕歌,你拿這一碗水,倒入江海之中,你真覺得,這江海便是你手中這碗水麽?”


    秦錚怔忪著反問一句:“那又有何不可?”


    桑行之眼下心情不妙,正想教他閉嘴。


    卻聽他說,“師父,您之前不是開導過我,一個人的眼界有多大,胸襟即有多寬,天地便有多廣闊的麽?”秦錚探頭瞅一眼他手中小碗,撇撇嘴道,“怪不得您化神一直失敗,原來是您眼界淺了!莫說一碗水,哪怕一滴水,包容整個十洲三島又如何?所謂‘須彌藏芥子,芥子納須彌’,您全都忘了不成?”


    蘇慕歌對秦錚豎起大拇指,秦錚完全說出自己的想法。


    秦錚得意的挑挑眉,教訓師父這種機會,斷不是時時都有的。


    見神廟大局已定,秦錚給蘇慕歌遞了個眼神,獨自先迴蓬萊島了。如今蓬萊島還亂著,他這個代掌門不能消失太久。


    可謂一言驚醒夢中人,桑行之稍稍一怔後,墨瞳之內瞬間掀起一團風暴。


    是,他竟著相了!


    但凡沾上青木的事情,他總是那麽看不開,總是會拘泥於表象與小我之中。


    自修行以來,闖過一道道的門檻,斬落一個個的心魔,不論怎樣看破,怎樣超然於物外,執念與困惑,總還是伴隨閱曆而生。


    所以修行,當真是永無止境的事情麽?


    桑行之微微苦笑:“不曾想我桑行之聰明一世,末了,竟還需要徒弟來點醒我。”


    “你隻是因與我私交甚篤,關心則亂,無需妄自菲薄。”靈神抿了抿唇,“你如今正卡在化神的關口,進退維穀間,卻能分神出來。桑行之,你是個了不得的人物。”


    蘇慕歌愕然,原來師父尚在閉關。


    “行了,這算什麽了不得?”桑行之攏了攏袖子,長歎一口氣,“狗急了跳牆,人被逼急了,比狗跳的還要高。”


    “你啊,還是那麽可愛。”靈神被他逗的大笑起來,“與你們相處的這些年,在我漫長的生命中,雖隻是滄海一粟,但對我來說,卻也是極為重要的一部分啊……”


    桑行之默默然。


    靈神繼續笑道:“想來也是我倒黴,意識第一次化體之時,讓我遇到你,把我給教傻了。”說著,寵溺的拍拍蘇慕歌的後腦勺,“第二次化體,又被慕歌給撿走,再一次被教傻了。若不然,我這滿身戾氣,待蘇醒之後,沒準兒真會逆天……”


    “主人……!”


    痕越聽越不對,急忙跳出來說話,“逆天又怎樣!您神力無邊,我靈族實力強橫,無非是犧牲掉一整個十洲三島,區區一個修真界,毀了又如何啊?!”


    “你給我閉嘴!”笑容一瞬收緊,靈神狠狠瞥他一眼,嚇的他匍匐在地,“就憑你如今這番所作所為,我便覺得我所遭受的神罰盡是活該!”


    痕聞言,滿腹委屈:“我們究竟有什麽錯?!”


    靈神斥道:“太過強悍,破壞這世間平衡,便是你們的錯。”


    痕不服,豁然起身:“那您當初為何寧願被剔除神籍,也不願誅滅我們?!”


    “因為我是靈神,我不殺你們是動了惻隱之心,並不代表我也認為你們就該留在人世。”靈神正襟危坐,神的氣度顯露無疑,淡漠說道,“神是天道執行者,萬物相生相克,一切以平衡為準。動了惻隱之心的神,等於擁有了人的情緒,那便不再是神,這是我被剔出神籍的原因。”


    “那也不該將您囚禁!”


    “囚禁與你們無關,是因我當時不懂錯在何處,心中憤懣在神界闖下禍端,才遭來天罰。人做錯了得受罰,神也是一樣的,天道公平的很。”


    陡然,靈神話鋒一轉,厲聲道,“歿,將帶他迴零渡去!”


    蘇慕歌這才注意到不遠處多出一個老熟人來。


    歿上前領命:“是,主人。”


    靈神一探手,從蚌殼下抓出縮小數十倍後正奄奄一息的土曜。


    蘇慕歌心口猛地揪起,看著土曜在靈神掌心閃耀了兩下,得到治療之後,才感激的從他手中將土曜接了迴來。


    土曜在她手心甩甩尾巴,強撐著一口氣:“主人,我表現的怎麽樣!”


    “棒極了!”蘇慕歌由衷誇讚。


    土曜比吃飽了還要饜足,嘿嘿笑著昏死過去。


    靈神再從蚌殼下抓出一麵巴掌大的八角菱花銅鏡。


    痕驚恐的向後退,卻被鏡子給吸了進去。而他奪舍的驅殼,則緩緩倒地。


    蘇慕歌皺皺眉,此物就是溯世鏡麽,還真瞧不出來有何奇特之處,銅鏡背麵雕滿了纏枝牡丹,怎麽看,都像是女子用的東西。


    靈神將溯世鏡扔給歿。


    “請問主人,是殺還是罰?”即使麵對靈神主,歿的聲音依舊無波無瀾。


    “念在他忠心耿耿的份上,我倒是真不忍心殺了他。”靈神看向蘇慕歌,似乎在征求她的意見。


    蘇慕歌此生最恨的莫過於痕,當然想要他死。


    無奈師叔都說不忍心,她總不能罵師叔惻隱之心動不得趕緊殺了吧。


    但讓蘇慕歌說出饒他一命的話,那是萬萬不可能的,她遂將這個難題拋給桑行之:“師父,蓬萊遭此大難,他是罪魁禍首,您怎麽看?”


    桑行之也是個有仇報仇的性子。


    靈神卻不給他說話的機會:“蓬萊今日之難,說到底,皆是因我而起,他們的罪孽,便由我來擔著吧。”


    言下之意是你要報仇的話全衝我來。


    對此無賴行徑,桑行之無話可說。


    蘇慕歌狠狠剜了一眼歿手中的溯世鏡。


    歿以為蘇慕歌是在瞪他,稍稍怔了怔:“你有什麽話想對我說?”


    “沒有。”蘇慕歌鞠了一禮,“您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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