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卑如今已有連綿草原,王者之師,北朝又有慕容虔為大司馬,製控北方二州,若你揮師南下,必然是所向披靡,你當真甘心一生隻為北朝之臣?”


    “那趙王甘心麽?”商之含笑反問,“趙王乃先帝長子,是先帝最寵的妃子姚氏之子,先帝雖不曾明說,但世人都知你是先帝最喜歡的兒子。當年若非不舍你母親的性命,或許先帝留下的旨意便是由你繼位。如今你舅父姚融在西北控帶涼、梁二州,占北朝最廣的疆域,擁北朝最強悍的將士,北與柔然交好,南與殷桓聯手,他若要為你奪迴皇位,亦不該是太困難的事。”


    趙王在他的話下思索良久,終於一笑:“本王明白了。不過鮮卑的血仇,獨孤一族的怨恨,你能就此放棄麽?”


    商之淡淡道:“不能。”


    “若隻有推翻司馬氏的王朝,你才能真正報得此仇,你會怎麽做?”


    商之神色一冷,望著他良久,慢慢啟唇道:“趙王的意思是――”


    “沒什麽意思,”司馬徽笑意深長,“陛下既然引你為最親的兄弟,他遲早會告訴你一切的。但願到了那一日,你不要後悔今日的選擇。”


    他整理衣袍,走到房外。槐樹青嫩的葉子被陽光照得翠色瑩潤,遠處傳來誦經聲,悠長祥和,讓人心靜。司馬徽仰望碧色如洗的天空,輕聲道:“明妤說得對,兩者之間,我是必須做出選擇,但願……日後我也不會後悔。”風聲吹過僧舍,似乎可以將他低微的聲音送去遠方,卻不知,能否再落入那人的耳中。


    .


    入夜,慕容子野將輿駕送迴洛都,自己又隻身返迴白馬寺,在藏經閣找到商之,臉色鐵青地坐在他麵前。


    “怎麽了?”商之滿不在意地看了他一眼。


    慕容子野道:“今日百花宴上發生了兩件事。”


    “嗯,說罷。”


    “陛下要選妃子,太後最中意的人選便是你老師的女兒,苻子緋。”


    商之一驚,手中的筆啪嗒掉落,抬頭看著他:“陛下也同意了?”


    慕容子野斜眸,道:“這倒不曾,不過看太後的興頭,怕是此事已難以更改。”


    “那謝澈……”


    “能如何?獨自神傷唄,和我一樣。”


    商之皺皺眉,好笑打量他:“你?你不是馬上要做駙馬,傷神什麽?”


    “我惹晉陽生氣了,”慕容子野懊惱地趴在書案上,埋怨道,“那丫頭也真是死腦筋,我遞給她那麽多眼色,她都看不見。”


    商之對這件事不怎麽以為意,隻道:“你們素來是吵吵鬧鬧,不過幾日就好了。”他拿起抄好的經書走入叢叢書架間,按序放好。


    慕容子野憤懣不平地跟過去,惱火道:“我可是為了幫你拖延時間,才出此下策的。”


    “你也說了是下策?”商之飛身將一卷竹簡放至書架頂端,笑意清朗,“那為何不想個上策行事?”


    “你還說!”慕容子野氣得一拳打在書架上,上層的竹簡擺放不平,受他力道所激紛紛砸落下來。慕容子野抱著頭竄出去,怒道:“當真一日晦氣,連佛經也欺我。”


    商之飄身落地,望著滿地的竹簡直搖頭,俯身撿起,一卷卷送迴遠處。拾到半途,他卻握住一卷書簡怔在當地,慕容子野湊過去,望了一眼,訝異道:“柔然的古文字?”


    商之不語,又俯身在地上的書簡裏仔細尋找,拾了兩卷,坐迴書案旁,靠近燭火細覽。


    慕容子野想起一事,道:“方才我迴府時收到了阿彥的來信,他和夭紹已離開了柔然王城前往燕然山。信是四日前寫的,若路上順利,想必這兩日他們便可到達色楞格河。”


    商之微微頷首,目光專注流轉於竹簡上的古老文字,看過一半,麵色一凝,而後漸漸發白。


    “什麽事?”慕容子野奪過竹簡一閱,吃驚,“雪魂花原來是並蒂而生的兩朵,白花劇毒,紅花解毒……若阿彥他們拿到雪魂花誤食了白花,怎麽辦?”


    “不止如此,”商之目色冰寒,“你看最後一行字。”


    “柔然龍脈燕然山,冰封極地,積雪壓山,入春之初,易發……雪崩?”慕容子野聲音顫抖,緩緩放下書簡,“如今怎麽辦,須得趕快通知阿彥他們才是。信鴿傳信太慢,且是飛去柔然王城的雲閣,而後才急馬送去色楞格河,如此拖延,必然滯後。鮮卑的飛鷹又與柔然鳶鳥素來天敵,不能進入柔然疆土分寸,這消息如何才能及時送到?”


    商之煩亂之中亦是束手無策,推開窗扇,望著暗沉的夜空,慢慢閉上了眼眸,此刻心中的擔憂遠甚於徹骨的疼痛,是讓他無法喘息的壓抑。


    那兩個人,他和她,傷到誰也是斷自己手足、剜自己心肺之痛。誰也不能出事,可是這信,已然絕無可能及時送到。


    夜色深處有鍾聲嗡鳴,商之輕輕歎息,佛祖保佑――


    作者有話要說:


    ☆、絕地逢生


    郗彥一行到達色楞格河時,正逢塞北初春寒流,落雪霏霏,冰川萬裏。雖嚴寒如此,色楞格河卻依舊未曾結冰,水流潺緩,碧色清淺,點綴於無垠冰雪中,格外地靈動醒目。沿著此河一路向北,曠野無人,皓天白地,直到望見雲閣先行到達此處的商旅在岸邊建起的十幾座帳篷,才仿佛從這片人跡罕至的極北之地察覺到一絲尚屬人間的氣息。


    已過兩日,仍是大雪紛飛,夭紹坐在帳篷裏,不時將厚重的綿布帳簾拉開一絲細縫,朝外望去。茫茫雪野一望無際,那人站在河流之畔,白色的狐裘和天地融為一色,正認真凝聽身旁的人說話。雲閣商旅之中,奇人巧匠無數,此刻站在郗彥身旁的兩人,據說是最懂河流變化的能士,和最通密道機關的匠人。


    “郡主莫急,”鍾曄將暖爐搬到夭紹身邊,微笑著遞上熱茶,道,“他們會查出那條河底密道所在的。”


    “我倒不是不信他們,隻不過已白白等了兩日,心裏確實有些著急,”夭紹蹙眉,放下帳簾,對著書案上那牧人留下的地圖又開始沉思,“色楞格河的水麵這般寬廣,猶其是在我們如今靠近的這一段,河流夾於諸山之間,更是水深浪急,為整條河的險段,真不知當初柔然的先人是如何將密道築在此處河底的。”


    鍾曄笑道:“先人的智慧總是可畏的。”


    “鍾叔倒很有感悟。”夭紹笑了笑,端起茶盞正要喝茶時,目光落在地圖某處,神思一閃,猛地將手裏的茶水灑上那卷羊皮。


    “郡主?”鍾曄先是詫異,又見夭紹拿起羊皮卷靠近暖爐細細炙烤,心緒微動,忙上前探頭觀望。可惜,經此水火之難,那卷羊皮的表麵卻並沒有任何異樣,夭紹握著羊皮發呆片刻,灰了心正要放棄,鍾曄忽然道:“郡主可否讓鍾曄一試?”


    “自然。”夭紹將羊皮卷遞給他。


    鍾曄取過羊皮卷不斷揉捏,那看似渾然一體的羊皮四周竟有碎屑簌簌掉落,邊緣露出一絲細縫,竟是中有夾層。兩人對望一眼,皆是大喜,鍾曄小心翼翼抽出羊皮內的細絲絹,在書案上攤開,蜿蜒料峭的墨跡沿著絲絹勾勒出扭曲冗長的道路,看起來正是那河底的密道之圖。


    “原來竟是藏在羊皮之間,還是鍾叔經驗老道,”夭紹撫掌而笑,起身拿了帳中角落的傘,“我去叫阿彥。”


    鍾曄亦是欣喜難當,聽聞她的話卻連忙迴過神,勸阻道:“郡主,你的腿……還是我去吧。”


    “沒關係,先前在洛都阿彥為我治療那麽久,早就好了差不多了。”夭紹笑語歡快,身影似清風般閃出帳篷,最後一句話隨著唿嘯風聲盈盈傳來,早已遙遠。


    鍾曄撫摸長須,微笑不已,起身出了帳,另吩咐人去找偃真。


    .


    “少主,既得了此圖,我這就差人去開挖石道,勢必在今夜就砸開那座石門。”偃真從研磨礦石的帳篷匆匆趕來,看了地圖,心中驚喜之餘更是迫不及待的焦切,待郗彥一迴來,便忙向他請示。


    郗彥微微頷首,神色倒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唯獨夭紹笑意嫣然,揚眸間容光燦爛,對偃真道:“那就辛苦偃叔了。”


    “哪是辛苦。”偃真笑著擺手,轉身出了帳篷。


    郗彥在外許久,狐裘半是濕透,入帳時夾帶了凜冽的寒氣,鍾曄在旁將暖爐燃旺了些,又招唿跟隨二人入帳的兩位匠人喝茶。夭紹與郗彥到了裏帳,接過他褪下的狐裘,又拂去他發上的雪花,說道:“今晚我們就可以去燕然山了,你勞累兩日未曾好好歇過,先休息一會,等密道開鑿好了,我再來叫你。”


    她轉身便要出去,郗彥抿了抿唇,忽然拉住她的手。


    “怎麽了?”夭紹發覺他眉目間隱現的為難之意,目光流轉,微微一笑,舉了舉臂彎間的狐裘,“我先把衣服拿出去讓鍾叔烘幹,再來陪你。”


    然而郗彥卻愈發緊地握著她的手腕,夭紹不解地看著他,郗彥輕輕歎了口氣,伸臂將她攬入懷中。他的身體如此冰涼,她的肌膚卻很是溫暖,如此相偎,夭紹不自禁地發顫,隱隱約約地覺得,他有些異樣――這樣的擁抱,還有他柔緩撫摸在自己發上的那雙手,再非年幼時可以肆意靠近的親密。自己的臉頰貼在他清冷的肩頭,正聞得他衣襟上散發的微苦藥香,藥香之外,更有純淨如冰雪的淡涼氣息。他的雙臂之間,那素來是讓她心靜心安的懷抱,可在這一刻,卻讓她心慌失措。


    她的神思驀地起亂,伸手抵著他的胸膛,想要避開時,他卻又捉住她的手,指尖滑入她的掌心,慢慢寫道:“這一次,你不要去了。”


    “你說什麽?”夭紹一怔。


    郗彥垂眸望著她,神色雖堅決,眉梢眼底之間卻還是透出了幾分無奈。


    “是說去燕然山麽?”夭紹明白過來,頓時麵容一冷,將手抽出,斷然道,“不行。”


    郗彥皺眉,夭紹怒道:“那地圖是我得到的,你身上的毒也是因我而起的,我如今又千裏迢迢追隨你來了這裏,已近在咫尺了,你憑什麽不讓我去燕然山?”賭氣說罷,也不再管郗彥的煩憂,她抱著狐裘撩開帳簾,徑自走去外帳。


    鍾曄坐在暖爐邊熱酒,依稀聽到裏帳似乎起了爭執,正在吃驚,此刻又見夭紹惱意十分地出來,更是發愁:“郡主,出什麽事了?”


    夭紹的臉色寒如冰霜,並不言語,隻將狐裘遞給鍾曄,而後盯著那兩個低頭飲茶不敢抬頭的匠人,背著手走到他們麵前,來迴緩緩踱步。雪白的蠻靴襯著那明紫色的衣袂在眼底不斷飄搖,直晃悠得那兩個匠人頭昏眼花,這才忍不住抬頭看了看夭紹。


    豈料夭紹正含笑打量著二人,說道:“我有話想請教二位。”


    “郡主請說。”


    夭紹駐足站定,俯眸微笑:“兩位既稱為天下的能工巧匠,難道當真是到今日也不曾找到密道?”


    她語氣委婉,清澈的目光間笑意明淨,卻看得那兩個匠人一陣心慌,竟是無法與她對視。


    鍾曄聽聞夭紹的話本就困惑,待看清兩個匠人欲言又止的神情,更是詫異:“郡主,難道是說――”


    “是啊,若非今日你我偶然察覺那羊皮卷裏的密圖,想必你家少主怕是就此隻身對了對岸,將我們永遠瞞在鼓中呢。”夭紹沒好氣道。


    鍾曄雖不敢說郗彥的不是,但心中也是鬱悶得很:“少主為何要這麽做?”


    “這就是我要請教兩位高人的原因了。”夭紹注視著兩個匠人,靜靜道。


    兩個匠人猶自躊躇不語,鍾曄大怒:“到底是你們說了什麽禍亂妖言,竟想騙得少主獨身去對岸?”


    匠人們聞言大慌,忙彎腰請罪。其中一匠人歎息道:“鍾老息怒,郡主亦莫怪。我們的確是在昨日就已找到了密道入口所在,甚至也知曉了當初柔然人在此築密道的緣由。我們和少主所說的,不是其他,隻是如實告知了我們預測的,此去對岸燕然山將遇的險境。”


    夭紹道:“什麽險境?”


    “這個……”匠人仍是遲疑,思量當中目色四顧,瞧見裏帳的帳簾微微一動,卻是郗彥踱步而出,對他輕輕點了點頭。


    夭紹亦發覺到身後的腳步聲,迴頭看了一眼郗彥,他靜柔的笑意落在眼眸,讓她憋在胸口的悶氣刹那消散。盡管如此,她還是狠狠扭過頭,驕傲地留給他一個冷漠的背影。


    郗彥淡然一笑,搖了搖頭,轉身自坐於書案後,查閱堆積的諜報。


    “說罷。”夭紹催促那匠人。


    匠人道:“是,郡主。眾所周知,色楞格河對岸駐紮著數萬柔然將士,先前世人不知緣由,如今想來,他們護的便是那座燕然山。此河流域甚廣,看似水平浪靜,實則漩渦洶湧,且河岸終年冰封積雪,人跡難至,更不論渡河而上了。所以那護衛燕然山的兵力就算有所分散,但也有所側重,猶其是在此處。色楞格河經此一帶,雖然水流最險,卻也是山棱最堅實處,不易受流水的侵蝕而日漸磨損,是以柔然先人在此處築了此條密道。而依我們的推測,密道的出口,應該正是柔然將士守衛的重地。”


    “這就是你不願讓我同去的原因?”夭紹轉過頭,看著郗彥。


    郗彥看著手上的卷帛,不置可否。


    鍾曄沉吟道:“既是如此兇險,那牧人當年是如何進去的?”


    夭紹道:“九年前牧人得到雪魂花時,正是柔然大舉侵犯鮮卑之際,想必此處的將士也有所調動,所以一時忽略了防守。而且,若來去真的隻有密道一條路,那些將士當日也必然是經此處而過。那牧人怕就是在兵荒馬亂的時候到達此處,就此鬼使神差尋到了去往燕然山的道路。”


    鍾曄恍然:“算算時日,確實吻合。”他想了想,一笑道:“不過要引開駐守密道出口的將士,如今也並非沒有辦法,隻要有人先行探路,為少主引開守衛便是。”


    夭紹聞言心中一凜,郗彥微皺了眉,放下卷帛。


    此一瞬間,鍾曄已單膝跪在他麵前,請命道:“鍾曄願帶十名雲閣劍士,為少主先行開路。”


    “不行!”未等郗彥表態,夭紹已清清楚楚地否決,“如今要從密道而出,的確是有方法,但也不一定要以血光開路。”


    鍾曄道:“郡主有什麽辦法?”


    夭紹一笑:“雞鳴狗盜之輩的法子,鍾叔莫要笑話我。”她走到郗彥身邊,自懷裏取出一枚血玉璽印,遞了過去,冷冷道:“喏,這個是不是有用?”


    郗彥微有訝色,對著玉璽之底的刻字端詳半晌,終於輕輕一笑。


    “走之前,華伯父提醒我從女帝身邊偷來的,說北上時會有用,果不其然,”夭紹麵有得色,側首看著郗彥,微笑,“你既收了我的玉印,如今還能拒絕讓我同行麽?”


    郗彥抿緊了唇,依舊是慢慢搖頭,夭紹愣了一刻,平靜迴首,問那兩個匠人:“想必方才二位的話還未說完?”


    “是,”匠人道,“郡主可曾奇怪,為何在如此的冰封極地,色楞格河卻依舊沒有結冰?”


    夭紹道:“不僅未結冰,我有時去摸那水流,竟還是暖的。”


    “的確如此。據小人這些日子的探察,色楞格河的源頭應該來自燕然山脈,寒天冰地卻有暖流如春,想必此河的源頭該是靠近一座地底火源。雪山之下壓藏岩漿烈火,且正逢如今初春,大地複暖,雪峰積雪,依我猜測,在這兩月裏,燕然山將頻發……雪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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