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令狐淳力竭躺下,笑道:“你不是雲憬,你姓郗。從見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你的神采渾然是當年的郗元帥――”


    郗彥蓋起茶杯,神色漠然。鍾曄道:“我家公子與郗公子容貌從小相似七分,你不要胡扯。”


    “胡扯?”令狐淳輕笑,“是,我自是不曾見過兩位公子小時候的模樣。隻是尊上若非郗公子,那為何要在意鄙人的性命?為何又會這般在乎十三年前與八年前的往事?”


    “郗氏與雲氏本就交好……”


    “再好的世家關係,能在這樣的驚濤駭浪下維持不變?”令狐淳搖了搖頭,看著鍾曄道,“再說可令昔日叱吒沙場的鍾曄將軍這般臣服的,怕唯有郗嶠之的後人。”


    “我……”鍾曄臉色寒如冰石,還欲辯解,郗彥卻揚袖將他攔住。


    令狐淳笑道:“公子明智,其實何苦狡辯呢?十三年前安風津一戰是八年前滅門之禍的端始。若雲公子當真是郗家後人,或許我今日該寫下的,就遠不止北朝的那些糾葛了……”他歎息道,“那一場浩劫,牽連的自是整個天下,北朝,東朝,柔然,鮮卑……”


    霞光漸漸沉沒於大河盡頭,孤舟漂浮水上,靜靜滑逝向北。夜下蒼穹開闊,謐藍天色沉入波麵,繁星點綴,濤浪幽靜。


    夭紹抱著狐裘走出艙外,望著站在舟頭那久久不動的白衣身影,低低歎了口氣。


    風振衣袂,廣袖飄然間不見一絲飛逸瀟灑,而滿是麵對濤浪逝去不可挽迴的無奈。


    夜色壓下濃濃無邊的黑暗,讓人心也不覺沉重。她緩步靠近,將手中的黑狐裘慢慢遞至那人麵前,柔聲道:“夜寒風大,披上吧。”


    “嗯,”商之看了狐裘一眼,伸手接過,卻不披起,隻道,“令狐淳寫得如何了?”


    “還未寫完,方才氣力不及又躺下歇了片刻,鍾叔現在一旁照看。”夭紹答完,想要轉身離去時,手臂卻被他拉住。


    “陪我一會。”商之眸色深深,望著她道。


    他的聲音如此疲憊孤單,夭紹心底隱隱一痛,卻是無力拒絕,咬著唇走迴他身邊。商之鬆開手指,夭紹拿過狐裘,輕輕披上他的肩頭。


    她繞到他身前慢慢幫他係著錦帶,想起那次在怒江上他為自己係著裘氅時的心慌意亂,指尖不禁微微顫抖,愈發不聽使喚。


    好不容易係好狐裘,夭紹抬目,卻見商之不知何時已取下了麵具,鳳眸低垂,正專注地看著自己,墨玉般的眼瞳透著與平日迥異的幽澈清亮,依稀有絲溫柔靜靜地破冰流溢。


    夜風將他身上的冷香凜冽吹散,撲入鼻中,沉至心頭。


    暗自酸澀一夜一日的難受好似點點不見,圓月當頭,夜下靜好,無端讓人沉迷。夭紹忍不住失神,忽而腦中卻想起昨日見到的那對血蒼玉,驀然一個激靈,倏地轉過身。


    “怎麽了?”商之於她耳畔問道,聲音低沉得近乎柔軟。


    夭紹搖頭,慌忙往前走了兩步,直到身後那誘人的氣息消淡了,她才鬆出口氣,扶著欄杆,望著廣瀾無邊的河水沉默不語。


    “少主,”石勒的到來打破了兩人的僵持,稟道,“西北方向已可見雲氏族主的船。”


    商之與夭紹聞言轉身,沿著船舷繞過艙閣,這才望見遠方燈火閃爍,輕舟浮浪,玉色旗幟飄揚船頭,金線繡成的“雲”字隱隱浮現水天間。


    艙中廳閣裏燭火熒熒,郗彥坐在書案後,闔目靠著艙壁。


    “少主,”鍾曄自裏間艙閣出來,將手中的帛書遞至郗彥麵前,“令狐淳寫好了。”


    郗彥緩緩睜眼,接過帛書,執在掌中沉吟許久,終是慢慢卷開。


    綢絹上字跡滿滿,往昔的刀霜劍影、漫天血光透過未幹的墨汁,叫囂著一一浮現眼前。幾重陰謀,幾迭冤屈,幾多剜心之痛,幾許切膚之恨,遙遠的記憶紛遝而來,駿馬鐵蹄下的亡魂幽靈,彎刀長劍下的淒厲慘叫,隨著風卷濤起的咆哮聲刹那鼓裂耳膜,令人心潮澎漲,隻待一瞬爆發,便如驚山碎石。


    郗彥手指顫抖,倏地合起帛書,唇角緊抿,寒眸間冷光飛耀,燭火浸入眼底,照亮了那一抹嗜血難忍的暴戾怒意。


    “少主?”鍾曄看著他心中駭然,小心翼翼出聲喚道。


    郗彥手指重重按住額角,竭力緩和心緒。


    “阿彥,”夭紹卻在這時入艙,走到他身邊說道,“雲伯父他們快到了。”


    郗彥置若罔聞,夭紹瞧著他雪白得近乎透明的麵容,心中既擔心又狐疑,跪坐在案側,目光瞥過他手中緊捏的帛書,伸手便欲拿。


    誰料郗彥猛然將帛書扔在一旁,拉過她的手,起身朝裏閣走去。


    眼見艙閣的門砰然關上,鍾曄很是怔忡,歎著氣轉身,才發覺商之不知何時已靜靜站於身後。


    “尚公子。”


    商之不應,自走去案邊坐下,攤開那卷帛書。


    裏閣窗扇大開,大起的江風肆意吹入,滿室涼意。


    郗彥放開夭紹的手,月色灑照他的麵龐,一臉寒霜。


    “你有話要說?”夭紹揉著手腕。


    郗彥注視著她,雙目冷淡無瀾,緩緩動了動唇。


    “當年下毒之人?”觸及難堪的往事,夭紹麵色微微發白,想了好一會兒,才說道,“那盤帶毒的糕點是七夕之節宮中送入謝府給我母親的。那日母親不在府中,你又被郗伯母責罰在後山整日練劍未用膳食,我擔心你挨餓,便偷偷將點心取了出來,你我吃後,便就此昏睡不醒了。”


    夭紹話語頓了頓,才繼續道:“婆婆說那糕點是承慶宮送出去的。但她絕不可能有加害母親之意,送糕點的那個內侍在當夜便暴斃而死,線索一斷,無可追尋。我在宮中查了許久,也不曾見過什麽蛛絲馬跡。直到半年前,舅父病倒臥榻,症狀與我當日沒有差別,我才知原來那雪魂之毒仍遺患宮中。”


    此事原委仔細言罷,夭紹才問道:“阿彥,是不是令狐淳方才寫了什麽有關雪魂花的事?之前我在東朝讀過典故,那雪魂之毒根源在柔然,之前並未在中原出現。八年前,雪魂之毒和雪魂花幾乎是同一時間驟現鄴都――這之間,是不是和柔然有關?”


    她追詢的目光讓郗彥不可逃避,隻得輕輕點了點頭。


    涼風拂麵,夭紹卻是驚得一身冷汗:“那柔然的人和我母親有何仇怨?為何要下毒害她?”


    郗彥默然,片刻,抬手撫過夭紹額角的汗珠。濕潤的寒涼融入掌心,先前的悲苦憤慨漸漸遠去,心頭剩下的唯有不忍和擔憂。


    他望了她半晌,歎了口氣,拉過她的手,慢慢寫道:“迴東朝吧。”


    “為什麽?”夭紹蹙眉,“昨夜不是已說好了麽,我留下陪你。”


    “北朝危機重重,我未必能護你周全。”


    夭紹道:“我能保護好自己。此前八年我雖過得任意無憂,但絕非是連麵對往事悲痛也缺乏勇氣的懦弱之人。”


    她語氣堅定決絕,分明是已猜到了什麽。


    郗彥皺眉垂首,夭紹抬起雙目,兩人對望良久,動蕩不安的心好不容易才各自平緩。


    過得片刻,船於浪中停滯下來,郗彥與夭紹自閣裏走出,卻見廳間沒有一人,先前置於案上的帛書也杳然無跡。兩人急步出了艙中,才見船已與另一輕舟相接。


    對麵舟頭火把灼閃,身著淡黃錦裘的中年男子悠然立在船舷處,正與商之說著話。


    “少主,”係扣著船鏈的鍾曄迴首笑道,“雲閣主和夫人已到了。”


    江浪鼓吹,風刮虛空。舟頭那男子轉過身,衣袂翩翩,笑容溫潤。


    郗彥唇輕輕一揚,冰凝的容顏難得地消融幾分,當下攜了夭紹的手臂,兩人飛掠至雲濛麵前,行晚輩之禮。


    “快起來,”雲濛左袖空蕩,無力同時扶起兩人,隻虛托一把,含笑道,“小夭紹終於長大了。”


    夭紹微笑道:“雲伯父卻是風儀不減當年。”


    雲濛放聲笑道:“好丫頭,愈發會哄人開心了。”


    “是夭紹來了嗎?”身後傳來的聲音空靈宛若天籟,夭紹迴頭,隻見一華衣美婦自艙閣裏掀簾而出,盈盈笑望著舟頭眾人。


    “靈姨!”


    夭紹快步上前,剛想彎腰行禮,獨孤靈已伸臂將她攬入懷中,歡喜道:“小丫頭這些年可好?當真是想煞我了。”


    依靠的懷抱帶著久違的溫馨,夭紹心頭一暖,連連點頭道:“夭紹很好。靈姨呢?”


    獨孤靈不語,瞥眸看過雲濛,淡淡一笑。


    雲濛心中難免愧疚,輕輕歎息,避開目光。


    獨孤靈此刻另有牽掛,急急環望四周尋探幾番,未見思念中那人的身影,眸間不禁流露出失望之色。


    “靈姨不必憂慮,”夭紹看出她的心事,柔聲安慰道,“憬哥哥此刻正在洛都采衣樓裏等著你和雲伯父。”


    作者有話要說:


    ☆、前塵難散,往事難盡


    密雨襲身,驚風灌耳。


    雷霆滾滾劈開夜空,白練閃逝,餘光映入澎湃江河,一時風浪洶湧,湮沒十丈山丘。兩匹駿騎風馳般行過江畔,當先一位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年,銀袍黑氅,風姿如畫,一雙劍眉黑得凜冽,一對墨瞳冰得透澈。


    一夜逃亡百餘裏,身後鐵騎依然是緊追不舍,巋然踏地的聲勢端可扶搖破天。


    少年緊抿薄唇,冷峭的下顎弧度透著與年齡難以吻合的堅毅絕然。


    風雨交加,電閃雷鳴,透濕的衣裳裹在身上的窒悶似乎也壓抑住了唿吸,一下一下,隨著馬蹄聲在胸間漾起的是喘不過氣的疲憊緊張。


    “啊!”耳旁傳來一聲痛唿,少年迴頭,但見數支鈾色利箭已射入身邊那人的身體,犀利的箭鏃自後背穿透胸前,血霧飛濺。


    “韓三叔!”


    “雲公子當心……”


    一句未斷,嗓音驟滯。


    駿馬依然撒蹄急馳,然而坐在馬上的人卻四肢無力,頭頹然低垂,再不聞絲毫的聲息。


    “韓三叔?!”


    少年駭然高唿聲似是魂飛魄散,耳畔利箭卷風穿雨,他揮了黑氅,腳蹬馬背淩空而起,避過一波箭雨後狠下心舍了身旁那人急馳離去。


    駿馬拐過山丘,不期一支冷箭迎麵射來,少年錯愕,想要閃避時卻已來不及,任憑尖銳刺痛猛然錐入胸口――


    追在身後的騎兵爆發出勝利的呐喊,少年捂住胸口,咬牙抬頭。


    一道閃電點燃黑暗,將山丘之上執弓之人照得無所遁形。


    黑甲如山,麵容如玉,男子看著他,神色中依稀有絲無奈和惋惜。


    周遭忽然變得格外安寂,隻聞掙紮的喘息漫溢腦海,周身蔓延起的痛楚狠狠衝垮著神思,讓他愈來愈覺得疲累。少年緊緊盯著山丘上的人,嗬出最後一口氣,眼簾終是不由自主地下垂。暗夜下,仿佛有冰涼的骷骨白爪正緩緩探入胸膛,攫取至靈魂深處,慢慢抽離著自己的生命,一縷一縷,灑落風雨中,悠然飄去……


    “小王爺!”身旁有人在焦急地唿喚。


    血光風雨刹那離去,蕭少卿驚醒過來,額角冷汗涔涔。伸手摸及胸口,似仍有痛意隱隱誕出。熒熒燭火照入眼眸,他怔忡許久,才恍然想起自己是躺在一間客棧的軟榻上。


    “小王爺做惡夢了?”魏讓擔憂道,濕過一方絲帕遞給他。


    蕭少卿不答,用絲帕抹去額角汗珠,又闔起雙目,深深吸了口氣。


    魏讓小心問道:“小王爺夢到了什麽?”


    蕭少卿睜開雙眸,望著魏讓時,透澈的目光異樣深邃。


    “仍是韓弈。”他淡淡道。


    魏讓唇一動,隨即又抿上,不似上一次自蕭少卿口中聽到韓弈之名的緊張,冷靜思忖片刻,才道:“小王爺頭疼的話,還是吃些華夫子的藥丸吧。”


    “不必,”蕭少卿起身下榻,披上裘衣,問道,“幽劍使首領的那根藍玉帶可曾讓細作還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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