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進所言魏陵侯熬夜閱覽奏章倒非虛話。雍州的這位刺史名令狐淳,爵封魏陵侯,曾馳騁沙場,本也是殺人如麻的武將,為刺史後,身上剽悍兇煞之氣收斂不少,為人親和隨意,行事勤勉謹慎,治理雍州多年未出一絲紕漏,可說文治武功皆成,朝野之中頗得威望。昨日各郡折書送來,令狐淳不辭辛苦批到今早寅時,此刻才剛休息下,卻被急急而來的石進喚醒。


    “雲瀾辰?”令狐淳按著額,聲音模糊,仍是睡意沉沉,“他終於來了。人呢?”


    “我已將他們安置在暖閣等候。”石進用冷水濕了絲帕,遞給他。


    令狐淳將冰涼的絲帕貼上臉頰,這才清醒了一些,沉吟道:“江左獨步雲瀾辰,那是連丞相和大司徒都要禮讓三分的人,不可慢怠,於花廳設宴。”


    石進應下:“是。”


    令狐淳振作精神,起身下榻,推開了書房的窗扇。窗外正是一片深廣的梅林,此時梅花初放,雪蕊瑩瑩,寒香飄浮滿園。令狐淳在迎麵拂來的晨風下緩緩吐納,舒展身體,隻覺睡意漸漸散去,腦中徹底清明。陽光灑照入眸,蘊出斑斕光彩,他勾起嘴角,唇邊漾起一抹高深的笑容,問道:“鍾曄可曾來?”


    “來了。”


    石進抬頭,不經意看到他臉上的笑意,心中不禁一顫。讓他害怕的原因倒也不是其他,隻因令狐淳的頰側有道細長猙獰的刀疤,將那本是英氣的麵龐生生扭曲,醜陋而又可怖,尤其是在他笑時,那傷疤便顯得格外刺眼,看得人心底不由不發寒。


    “鍾曄!”令狐淳伸手輕輕撫摸著頰邊傷疤,聲音忽然陰狠無比,仿佛自齒縫間一絲絲擠出,“十三年了――”


    石進隻作不察他的恨意,垂首道:“侯爺,我先去讓人準備午膳。”


    “去吧。”


    石進退出書房,吩咐過刺史府家仆張羅午宴,又趕迴暖閣,將雲憬三人引至花廳。


    自一路的言談中,石進這才得知雲氏少主居然口不能言,不由是扼腕的可惜。到了花廳,仆人奉上熱茶,雲憬端坐案後,那一派沉靜的神色分明拒人千裏之外的冷漠,石進不敢多打擾他,隻與鍾曄輕聲交談。


    不過他雖與鍾曄說著話,眼光卻不時瞟向那個在廳裏四處晃悠的白衣男子,但見他的鳳簫不斷敲上廳裏名貴的擺設,嘴裏唉聲歎氣,聽得人毛骨悚然,背後仿佛有陰風颼颼刮過。


    “都說雍州刺史如何清廉儉樸,我看也不過如此。”白衣公子拿起一塊上古青玉硯,仔細端詳著。


    石進笑道:“這些都是前任的雍州刺史留下的,屬於刺史府,卻不屬於我家侯爺。”


    “如此麽?”白衣公子臉上並無訝異,聲色不動地放下青玉硯,繼續賞玩它物。


    石進請教鍾曄道:“敢問鍾老,這位公子是……”


    鍾曄目色極是不屑,冷冷一哼正待說話,那白衣公子卻飄然轉身,淺淺一禮,笑道:“好說,在下姓鍾,名伊。”


    見他此刻又是舉止優雅,淡笑從容,石進納悶之餘不無感慨道:“原來是鍾老之子。”


    鍾曄霜眉緊鎖,已然是怒火四溢,沈伊卻神色無辜,眉毛斜飛。


    “十三年而已,鍾曄你何時多了個這麽大的兒子?”廳外突然傳來一聲大笑,令狐淳蟒袍華裘,正神采奕奕地步入花廳。


    沈伊詫異指著鍾曄和令狐淳:“你們竟認識?”


    “我與你父親何止認識?簡直可謂是交情甚深。”令狐淳黑亮的雙眸盯著鍾曄,笑容分外深刻,微一抬顎時,頰邊那道刀疤淩厲畢露。


    沈伊再不知羞,也被令狐淳口中的“父親”稱唿嚇得一個激靈,忙道:“我是他的義子。”


    “這樣……”令狐淳不由看了看沈伊,笑道,“鍾老好福氣,竟找到這麽個豐神俊朗的義子。”


    “過獎過獎。”一時的玩笑被人如此當真,沈伊自食苦果,幹笑艱難。


    鍾曄的臉色已成鐵青,目光落在令狐淳臉上的傷疤上,心中百味湧起,口中卻平靜道:“多年不見,魏陵侯意氣風發不輸當年。”他轉身到雲憬身旁,為他引見道:“少主,這位便是雍州刺史、北朝魏陵侯,令狐淳大人。”


    雲憬起身,向令狐淳頷首示意。


    令狐淳看清他的麵容,發愣之後竟是陡然一驚,失聲道:“郗……”


    “侯爺請見諒,”鍾曄打斷他,左顧言它,“我家少主無法說話,若有不敬處,侯爺莫怪。”


    令狐淳又是怔了怔,旋即笑道:“無妨無妨,石進,給雲公子取紙筆來。本侯久聞江左雲瀾辰的大名,今日得見,自要好好交談一番。”說罷,他看著雲憬微笑:“雲公子,可不要怪本侯自作主張。”


    雲憬笑意淡然,揖手應下。


    賓主落座不過一刻,便有膳食呈上,酒過三巡後,令狐淳與雲憬之間的話題迅速轉至正題上。


    “關於雲氏要開采的那座銅礦――”令狐淳伸手拍了拍案邊他隨身帶來的木匣,笑道,“銅山的契書和朝廷發下的許可文書皆在此,本侯早已為公子備下。石總管,給雲公子打開看看。”


    “是。”石進打開木匣,將裏麵的兩卷帛書送至雲憬麵前。


    雲憬翻卷閱罷,微微一笑,提筆寫道:“此事有勞魏陵侯。除此之外,還有一事,雖是冒昧,但不得不請侯爺恩施援手。”


    令狐淳道:“公子但言無妨。”


    雲憬書道:“雲氏在青州利城的三處鹽池被琅琊郡守令狐恭查封,不知侯爺是否聽說過此事?”


    令狐淳慢慢飲酒,搖頭道:“未曾。”


    雲憬不由看了他一眼,笑意如常,落筆如飛,寫道:“雲閣行商向來光明磊落、不欺世人,也從不做陰損市麵、圖財無道之事,令弟令狐恭封鎖鹽池一事,這之間想必是有誤會。我現下有急事趕往洛都,無法抽身東去青州,不知侯爺能否幫忙周旋一二?瀾辰及雲閣將感激不盡。”


    令狐淳似很為難:“青州地界非我管轄,我若插手此事,怕是僭越。”


    “非讓侯爺公然出麵,不過是想請令狐恭大人留些情麵,利城鹽池若有違犯北朝律法之處我們自然會及時改過。怕就怕令狐恭大人如果執意封閉鹽池,今冬北朝的鹽市價格飛漲,到時受苦的還是北朝百姓。”


    令狐淳思索再三,無奈歎息道:“百姓受苦終非我所願見,本侯會盡力而為,從中周旋。隻是結果如何,本侯也不敢保證。”


    “勞侯爺為此事傷神本已放肆,不敢奢求過多。”雲憬放下筆,看了看鍾曄。


    鍾曄會意,取出兩個錦盒,送至令狐淳的案席上:“這是我家少主近日得到的一顆麒麟火珠和一顆東海夜明珠,此番侯爺能夠施以援手,雲閣不勝感激,寥以兩珠迴饋侯爺的恩情。”


    令狐淳看也未看錦盒,隻盯著鍾曄,笑道:“本侯向來不在乎這些金銀財寶,你若當真要為你家公子迴報一二的話,其實也不難。”


    鍾曄揣度他的語氣,心中猜到幾分,暗暗歎了口氣,垂首道:“侯爺請講。”


    “與我再比試一場!”令狐淳盯著他,“十三年前在安風津,鍾將軍這一刀刺得可真狠呐。其實當年若非我軍大勢敗頹,你能傷得了我令狐淳麽?”


    鍾曄苦笑道:“不能。”


    “可是世人不知,我亦不甘,”令狐淳冷笑,豁然起身,伸臂拔出牆側懸著的寶劍,寒光一閃,直指鍾曄的胸口,“如今我若要你命又何難之有?但我令狐淳也非那仗勢欺人的鼠輩,取你的鳴雪刀來,我們堂堂正正地分出勝負。”


    “在下自愧不如侯爺,我認輸,”鍾曄以手指慢慢擋開他的劍鋒,笑道,“更何況我隨少主前來拜訪侯爺,怎會隨身攜帶兵器?”


    “我令狐淳的對手不能這般輕易認輸!”令狐淳咬牙恨道,吩咐石進,“總管,取一把刀來。”


    “普通的兵刃如何能敵侯爺的寶劍,如此對打未免不公,”坐在一旁一直默默品酒的沈伊忽然笑出聲,雪袖一揚,一柄雪白涼薄的軟劍突然在手,他將劍拋給鍾曄,眨眼道,“義父,用我這把劍,好好打!”


    見沈伊一副看熱鬧的暢快模樣鍾曄就覺頭疼不已,他皺著眉,轉眸望著雲憬。


    雲憬輕輕點了點頭。


    “承侯爺厚愛,鍾曄願意奉陪。”鍾曄提劍轉身,青衣一閃,掠至廳外梅林前的空地上。


    令狐淳的長劍在風聲中振出悠長清嘯,矯捷的身影卷飛在道道寒光中,人與劍渾然合一,直朝鍾曄掠去。


    “好劍法!”沈伊擊掌讚歎。


    縱是對方來勢淩厲兇猛,鍾曄揮劍抵擋仍是不慌不忙,他的步法格外靈活輕逸,青影飄如淡煙,但手中長劍刺出時,氣勢卻異常雄渾萬鈞。他使用的兵器原是鳴雪刀,招式偏厚重沉穩,並不適用劍法。而他與令狐淳的功力本也相當,如今令狐淳惡氣在胸,出手狠辣無情,招數霸道逼人,一開始連番急速攻擊讓極少持劍對敵的鍾曄未免有些措手不及,身上的青袍衣袂也被令狐淳的劍氣割下一塊,險險傷到身體。


    “義父可要小心了啊。”沈伊在一旁不忘乍唿乍歎,看得意興飛揚。


    不多時,廳外兩人已鬥了幾十迴合,如此的糾纏不休讓一心求勝的令狐淳漸覺不耐,驀地發出一聲厲喝,直震得旁人耳膜嗡嗡作響。鍾曄微一分神,不察令狐淳已掄起長劍刺出長河般蕩漾不絕的鋒芒,左手掌風更是趁機猛然拍出,鬼魅般襲向鍾曄的胸口。鍾曄大驚,忙提氣朝後掠飛,令狐淳劍光直卷而去,頓時橫在鍾曄的咽喉處。


    爭鋒的劍光忽然消失,空中唯有無數梅花簌簌飄落。


    鍾曄持劍的手慢慢垂落,於寒風中澀聲道:“我輸了。”


    令狐淳輕輕舒了一口氣,臉色紅得異常。雖為自己正了名,他卻絲毫沒有心滿意足之感,反倒覺得有些惆悵,不禁又想起安風津那一役的慘烈,那死去的無數將士,那蒼紅的江水――當自己飄浮在江麵碎木上清醒過來時,那一刻萬裏烽煙消散,唯剩下心裏無限的悲涼,連同臉上的疤痕,一直存留至今,稍不留意,便是潮湧心頭的苦痛。


    “你沒輸,是我們輸了……”令狐淳聲色黯然,正待收劍時,鍾曄卻忽地側臉,任肌膚在鋒利的劍刃上一劃而過,淋漓鮮血映著雪亮的劍鋒,陽光下,那紅色已是無比的剔透耀目。


    令狐淳愕然,鍾曄後退兩步,氣定神閑道:“從今往後,你我互不相欠了。”


    令狐淳沉默許久,擲劍入土,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掌,大笑豪邁:“不愧鍾曄!”


    鍾曄微微一笑,抽迴手指,對雲憬道:“少主,我們走吧。”


    雲憬輕聲歎了口氣,揖禮向令狐淳辭行。沈伊掏出絲帕捂住鍾曄臉上的傷痕,哀聲怨歎,聽得鍾曄眉毛擰成一團。


    三人將離開時,令狐淳似想起什麽,突然叫住雲憬:“公子方才可說近日將去洛都?如果要走,就盡快走吧,再遲怕就走不了了。”他低聲說完,便不再看那三人,拔了劍轉身入了廳閣。


    鍾曄疑惑:“這是什麽意思?”


    雲憬心中微動,與沈伊對視一眼,恍然有悟。


    馬車出了刺史府駛入僻靜巷道,偃風騎著馬正在此處等候,看到駕車的人居然是沈伊,吃了一驚:“沈公子,你……”


    “吃驚什麽?”沈伊拉著韁繩甚沒好氣,“我堂堂丞相之子,今日也落得一個馬夫的命運。”


    “你還委屈了?”鍾曄的怒聲從車廂裏傳來。


    沈伊忙笑道:“不敢不敢。您老還帶著傷,就消消氣吧。”


    “鍾叔受傷了?”偃風又是訝異,驅馬上前掀開車簾朝裏麵望了望,正見雲憬為鍾曄擦拭臉頰的傷口,不由擔心道,“刺史府一行不順利麽?”


    “順利,”鍾曄不耐煩地敷衍,“你不待在雲閣跑來這裏,是有什麽事?”


    “尚公子和鄴都那邊俱來了密函,少主清早離開時說除了刺史府外,還要去趟銅山,我怕遲了會誤事,所以送來了。”


    鍾曄聞言接過雲憬手裏的紗布,輕聲道:“少主看密函吧,傷口我自己來處理。”此話一落,不妨外麵的沈伊跳入車廂,扯過他手裏的紗布,笑道:“還是我幫鍾叔吧。”


    鍾曄無奈,隻得轉過身,將帶傷的臉頰露在沈伊麵前。


    雲憬洗淨了手,接過密函飛速閱罷,眉間一皺。


    “何事?”沈伊三心兩意,見此狀又將紗布扔給鍾曄,“還是你自己來吧。”


    鍾曄氣得胡須亂顫,指著他嘴唇發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雲憬將密函遞給沈伊,沈伊在兩封卷帛間權衡良久,隻挑了商之的信函,看罷歎息:“難怪方才令狐淳說了那樣的話,正如尚信中說的,這令狐淳必也是想著法子阻攔輿駕北上呢。”他望著雲憬,“依你看,這永寧城會發生什麽樣的事,才能影響到公主行程?”


    雲憬思了片刻,目色微微一沉。


    “你既有了方向,我便放心了,”沈伊也不問緣由,隻管跳出車廂,複又駕起馬,對偃風道,“你在前麵帶路,去銅山。”


    “是。”偃風一緊馬韁,掉頭急馳。


    一時馬車轔轔上路,雲憬捏著東朝來的那封卷帛有些出神,鍾曄不無憂慮道:“可是出了什麽事?”


    雲憬展開卷帛,放在小書案上。鍾曄看了看,冷笑道:“殷桓終於是按捺不住自亂陣腳了,如此大動靜的軍隊調動和操練,必然讓朝廷注意。看來大亂的一日已經不遠了,殷桓那廝的死期,亦不遠了。”他看著雲憬,慎重請求道:“少主,若真到了決戰那日,請少主許鍾曄再披盔甲,上陣親手結束殷桓奸賊的命。”


    雲憬輕輕一笑,轉過頭望著車外景色,不置可否。


    深夜,雍州刺史府,書房裏依舊燭火熒熒。令狐淳在書案後奮筆疾書,對麵坐著位華彩衣袍的清秀少年,正一件一件翻閱著案上那些還未拆封的書帛,動作間極是輕悄安靜。


    令狐淳忽然道:“離歌,兗州那邊可有消息來?公主輿駕何時將至雍州?”


    那清秀少年卷起手上的帛書,答道:“兗州許郡太守崔安甫的信件方才剛至刺史府,說輿駕已至兗州宜陽古道,估計六日後將達雍州地界。”


    令狐淳筆下一頓,想了想,道:“叫石進來,讓他把白天雲閣送的那兩顆明珠也帶來。”


    “是。”離歌起身,到外間吩咐侍衛。


    少時,石進便奉命到了書房,將那兩個裝有明珠的錦盒放在書案上。令狐淳隨手打開其中一個錦盒,盒蓋翻起時,驟起熠熠如火的刺眼光芒。


    “這大概便是那傳說中的麒麟火珠了,”石進不無感慨,“聽說世上僅有兩顆,雲公子竟將這等寶物送給了侯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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