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早些迴來!”謝粲忍不住在她身後喊。


    夭紹心頭微酸,迴頭再看了眼謝粲,轉眸時,正見沐奇在笑,不由蹙眉:“三叔笑什麽?”


    “我是感慨郡主的一番愛弟之心,”沐奇道,“郡主為小侯爺覓得玉狼劍,讓他日日夜夜帶在身邊,一來應該是為了讓他早日養成軍人無時無刻不處於備戰之中的警惕。二來,那玉狼劍劍風可橫掃七丈外,他日小侯爺能運劍自如後,不僅可殺敵如神,更可運劍風護住自己的周身命脈。 郡主,不知我說得對不對?”


    夭紹一笑:“三叔之言何曾有錯。”說著站在鸞駕之側,等沈太後將明妤送來,她撩開簾帳,親手扶著明妤上了鸞駕。


    是日辰時,禮樂大奏,五千禁衛護送,兩百宮娥、兩百內侍環擁公主北嫁。公主鸞駕於禦道起行,重翟羽蓋金根車上,金薄繆龍繞為輿,文獸伏軾,龍首銜軛,鸞雀立衡,左右吉陽筩,金華施橑末,華麗無限。送親儀仗沿著紅錦地衣的鋪迤,受著道側數萬鄴都百姓的矚目,巳時到達興慶門外。北朝使臣相迎於此,兩方人馬會合後,取道鄴都城北的曆陽官道北上。


    眼前勝景如斯,誰也不知,這日拂曉,早有一輛極其普通的皂繒蓋車搖搖晃晃自此處城門而出。


    .


    “……九月辛未,明妤公主北嫁英帝,豫章郡王蕭少卿、明嘉郡主送嫁北朝。


    十月戊午,太傅謝昶入朝,持節,得二聖命錄尚書事,總領朝事。十月丁酉,太子拜丞相沈崢為太子太傅,拜散騎常侍趙諧為太子少傅,開講東宮學舍。”


    ――《東紀三十一成皇帝永貞十二年》


    作者有話要說:


    ☆、華容問道


    荊州,華容城北雁蕩穀。此地自古山水奇險,陡峭莫測。到了夜間,更是山峰迭影,流瀑聲急,道路異常難行。


    這夜無月,雁蕩穀中狹長崎嶇的山澗中,卻有火把飄搖,微弱的光亮勉強照清了暗色下的一線天,三匹駿騎淌急流而過,踏上青苔遍生的山嶺小道。


    雁蕩穀既名雁蕩,自不時有斷腸傷魂的大雁鳴嘯蕩徹空穀。夜裏靜寂,那淒厲雁鳴便愈發透出讓人毛骨悚然的森寒。不過那馳馬山間的三人倒是渾然無動的泰然,道途險峻,他們隻管縱馬急行,竟如履平地地敏捷。不一刻就到了山腰平坦處,黑沉的山林裏倏然有燈火幽幽亮起,卻是來自築在高岩上的一間竹舍。樹林外三馬同時停佇,為首的一人翻身下馬,扔下話道:“你們在外麵等著。”


    “是,將軍。”跟在後麵的兩位侍從亦下了馬,拉過將軍的坐騎。


    被稱作將軍的人一身墨藍華服,山風吹得火把飄搖,閃爍不停的光影下,依稀可見其濃黑得異常的眉目,緊抿的唇角隱透桀驁陰沉。將軍隻身穿過樹林,在竹舍前剛要敲門,門卻自裏而開,一個容色極是清秀的白衣少年站在門扉處,聲音清澈如水:“殷將軍來了,師父正在屋裏等你。”


    將軍略微愕然:“華夫子知道我今夜會來?”


    “是,”少年脫俗的神色間始終透著分冷淡,讓身道,“將軍請進。”


    將軍似對竹舍構造十分熟悉,拐入了裏間書房,但見眼前唯亮著一盞燈,滿屋子竹簡堆積如山,那位銀發男子慵懶躺在書案後的軟榻上,緋色布袍映襯的麵容皎美如玉,隻是眉目間卻含著極至的疲憊。


    “夫子,殷桓又來叨擾了。”將軍輕笑揖手。


    “不敢,”華夫子緩緩開口,話語閑雅宛若空穀流風,“遲空,貴客既至,去煮茶來。”


    門口少年應聲而去。


    華夫子摸索著坐起身,手按在書案上,極漂亮的墨瞳在燭光下似蒙了層霧澤,目光深沉而又空散,沒有一絲的光彩。他對麵前的人微微笑道:“殷將軍向來非要緊事不會來雁蕩穀。如今將軍取得南蜀大勝,金台受封,榮寵無雙,一迴荊州就來我這深山密林,確實讓我意外。”


    “夫子有所不知,”殷桓心緒複雜,歎息道,“想南蜀之禍困擾朝廷多年,當年連郗嶠之在世時也無可奈何,今日我費盡心力平定後,雖說也是金台受封,不過是儀式罷了,除了一個侯爵,我這次南蜀之戰卻是勝而無功,還不及一個前鋒大將蕭少卿。”


    華夫子道:“將軍不平?”


    “那也不是,若當真加封我為大司馬,奪我荊州兵權,讓我迴朝理政,還不如讓我待在荊州來得痛快,”殷桓笑了笑,終於說明心中的憂慮,“隻是這次去鄴都發生了一些事,讓我惶惶難安。”


    “哦?何事?”


    “一事,我門下謀士常孟在鄴都被捉拿入獄。”


    “常孟?就是殷將軍上次提到的那個柔然人?”華夫子沉吟,“他什麽時候死的?”


    殷桓眼中掠過一縷寒光,淡淡道:“入獄當夜。”


    華夫子笑道:“動作不慢,那將軍目前應當無事了。”


    殷桓苦笑:“可是朝廷內必然有人以此為把柄。”


    “既謀非常道,自有非常事,將軍在當初敢與柔然人接頭,難道連這個準備也沒有?朝廷如今不會動你,也不敢動你,你但可放心。”


    殷桓卻搖頭道:“夫子不知,還有一事。隨我多年的親信、本留在宮中保護我妹妹和小皇子的禁軍副統領蘇汶如今被太後遣迴了荊州。”


    華夫子毫無動容,隻道:“他做了什麽事?”


    “是我妹妹糊塗――”


    “蓄謀太子?”華夫子見他話語為難,一笑打斷他的話,“那太後也算是給極將軍麵子,她不過是想借蘇汶提醒將軍看清形勢罷了。”


    “什麽形勢?”


    華夫子薄唇微抿:“勿行逆反,或可保命。”


    或可保命?殷桓心中一凜,雙眸深處鋒芒湧起,緊盯著眼前人的臉龐。華夫子依然笑意清淺,眸色靜柔。室中二人因方才八字的險惡默然良久,直到門外有腳步聲響起,沉寂才被打破。


    少年遲空奉上茶湯給華夫子:“師父,茶煮好了。”


    “嗯,”華夫子端著茶杯微微吹了口氣,聞著四溢的茶香,讚許道,“遲空煮茶的火候愈發到家了。”


    遲空得意:“師父喜歡?”說著又將另一盞茶湯遞給殷桓。殷桓此刻百感交雜,哪有心思喝茶,隻隨手接過,放在案上,遲空瞥了他一眼,寒著臉起身,自關了門守在外麵。


    見他出去,殷桓終於忍不住握拳捶案,困惱道:“太後多此疑心,我何曾想過逆反?”


    “將軍並不存反心,你知,我知,太後卻不知,因將軍妹妹在鄴都這麽一鬧,太後再信任將軍,怕也有戒心。執權者對臣下一旦生出戒心,那臣下唯有一條路可走,將軍知道是什麽麽?”


    “死,方得忠。”


    “是這樣,”華夫子喝著茶,悠然道,“將軍舍得死?”


    殷桓不語。華夫子微微抬眸,眼瞳竟準確地望向殷桓,卻又並非是“看”著他。那雙眼眸暗沉無底,空洞黑透,隻有萬物的倒影,卻無一絲波瀾。


    華夫子笑了笑:“將軍不說話,想必是不舍得。我當年雙目瞎盲,潦倒窮困時,將軍救我一命,我如今也自不能坐看將軍失命。”他放下茶盞,修長柔韌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桌案,說道:“我有三策,將軍或可聽聽。”


    殷桓忙道:“夫子乃神仙之人,自懂命裏之變,請說。”


    “上策,辭爵去將,解甲歸隱。不僅能護你命,更能護殷氏全族之命。”


    殷桓望了他一眼,卻是冷笑:“我殷氏隨蕭氏開國,本是功勳一族,其後敗落,至我這一代更是落魄不堪,我嘔心瀝血,費盡心思,方得今日的成果,怎甘心說棄就棄!”


    華夫子似早已料到他的反應,搖頭歎了口氣,仍是淡然道:“中策,將軍擁荊州雄兵,傲視天下,不一定非要做人臣,鄴都既懷疑你將反,你便當真取而代之、問得九鼎,也未嚐不可。即日起舉事,自荊州出兵,不能提反,以今上無能、昏君失道、後宮把政為名趁江州豫州沒有防備時出兵東上,拔鄴都,或毀蕭氏國祚,或扶殷妃之子少宣登位。此一策,成,可萬人之上,敗,則全族傾覆。”


    殷桓聞言一瞬窒息,臉色忽紅忽白,胸中濤浪滾滾萬千,即將破堤而出時,卻又被一股莫名的柔力暗暗疏散。他站起身,在本就窄小的書房來迴疾走幾步,唿吸粗重,難以克製的紊亂。窗外夜空深暗廣袤,他倚窗望了許久,閉目長歎道:“我本隻想安守荊州,倚兵重、持要塞,以此為籌碼,在他日扶得少宣繼位,並未想――”


    華夫子也闔目輕歎,這才慢慢道:“下策,將軍迴江陵整軍戒備,固守荊州,以荊州二十五萬雄兵,外仍稱伏朝廷,內則固守一國,或可再安渡幾年。但朝廷不會任將軍坐大,勢必會有拔刀相向的那一天,將軍心中可要明白,盡早準備。”


    殷桓默然,忽道:“我卻不明白太後的心意,當今太子乃是郗皇後的兒子,太後難道就不擔心將來有一日太子繼位後……”


    “太子,是沈太後親手調教出來的孫子,若他將來有這樣的魄力,太後隻會為他驕傲。將軍沒看出來麽,當年的事,太後其實早就後悔了,”華夫子言罷,又躺迴竹榻,輕聲道,“將軍此刻想必主意已定,諸多棘手之事等在麵前,在下不敢再多留。”


    “夫子歇息。”殷桓被他提醒,也再沒心思多待,當即辭別,領著隨從直奔江陵軍營。


    他離去得心急如焚,卻不知馬蹄聲剛出峽穀,便有一隻白鴿穿破墨雲山霧,落在竹舍前的籬笆上。


    “師父,是師兄來信了!”遲空抱著鴿子跑入書房,輕快的腳步聲夾雜著少年歡喜的唿喊,到這時方流露出一絲在他這個年齡該有的活潑。


    “少卿的信?”華夫子也微笑起來,“想必是說北上路途的見聞。公主鸞駕到了哪裏了?”


    遲空跪到書案之側,拿下鴿腿的細竹管,取出絲絹閱罷,笑道:“師兄他們已到豫州廬江郡。”


    “廬江?”華夫子在心中默算,喃喃道,“就快了。”


    “什麽快了?”


    “他們快到穎上了,”華夫子不願在此話題上多停留,囑咐遲空道,“給你師兄迴信,將方才我和殷桓的談話簡要告知他。殷桓定然是取了下策,開始籌備諸事了。”


    遲空磨墨寫信,忽然冷冷說道:“依我看,殷桓必將死於非命。”


    華夫子微微一愣,伸出手在虛空摸索著,遲空靠過去,華夫子揉著他的腦袋,笑道:“稚子童言,不許胡說。”


    遲空不以為意地撇唇:“方才師父三策,上策大智,中策絕勇,下策雖目前看來最保險,將來卻是徒手待斃的死路。”


    華夫子靜默一瞬,還是如常清淡的笑顏,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或許這便是殷桓的命運,他逃不過罷。”


    .


    飛鴿攜帶信函傳至蕭少卿手上時,正逢公主輿駕至豫州穎上郡的行宮。


    穎上郡接臨東朝與北朝分劃疆域的天險怒江,此處行宮雖不大,卻盡得捭闔萬象的渾然大氣。蕭少卿在宮門外忙著安排隨駕人馬,他的親隨侍衛恪成卻靠過來擠眉弄眼,偷偷將摟在衣袖間的信鴿給他看,低聲笑說:“華容來的信。”


    蕭少卿皺眉,對隨駕禮官吩咐幾句,與恪成走到僻靜樹蔭下,迅速看罷華夫子的來信,一言不發揉碎絹書。


    “何事?”恪成驚駭於他瞬間冰冷的臉色。


    “老賊欲動了。”蕭少卿淡淡道。


    時值暮晚,江風甚烈,浪潮飛漲,謐沉烏雲壓上茫茫江水,將最後一抹遲暮殘光無情地湮沒於水天之際――蕭少卿感受著長風襲卷的磅礴氣勢,仿佛在這一瞬,便已預見殷桓最終的命運。


    隻是當下卻並非謀劃這件事的時候,行宮各門已大開,留守在此的侍衛、宮人俱出來見駕。蕭少卿疾步返迴,等他們參拜過明妤鸞駕,便命諸人退迴職守,又令護擁公主輿駕的儀仗當先行入行宮,因朝廷下旨特許明妤公主在東朝最後一郡穎上停留三日,是以侍從、侍女卸下了貴人們常用的行李,有條不紊地分派至各個宮殿,而隨駕的五千侍衛被分三撥調派,環守行宮四周。等安置好北朝使臣們歇息的宮殿,蕭少卿巡視行宮一圈迴來,天色已然黑透。


    正南宮門前下了馬,恪成上前牽過他的坐騎,稟道:“汝南王剛剛到了行宮,已去蕪華殿見公主,說今晚在此處用膳,請小王爺忙過後,也去說說話。”


    “小叔叔倒是好熱鬧的性子。”蕭少卿微笑,剛想入宮,卻見官道上有快馬急馳,來人身著月白錦袍,手執令箭疾過數道禁衛防哨,直奔行宮而來。


    “祈千欽見過小王爺,我家主母可在此?”沈氏家仆祈千欽翻身下馬,對蕭少卿匆匆行過禮,問得甚是著急。


    “在,”蕭少卿沒有多話,轉身道,“隨我來罷。”


    “有勞小王爺。”


    穎上宮蕪華殿,此時燈火明照。明妤與蕭子瑜坐在上首說話,舜華正領著侍女們整理宮殿,見祈千欽跟隨蕭少卿入殿,不由也是一怔:“千欽,你怎麽突然來了穎上?”


    “夫人,這是相爺的信,”祈千欽先遞上一路攜帶的卷帛,而後才解釋道,“公子離開了鄴都,留書說北上見識中原的繁華,隨身隻帶了祁連一人,相爺不放心,特讓我北上尋覓。相爺猜測公子此行應該是與公主出嫁有關,不知公子有沒有來見過夫人?”


    “他自由散漫慣了,縱然都是北上,又怎肯與我在一起受拘束?”舜華蹙眉,想著那個放蕩不羈的兒子,捏著信帛頓時是一陣頭昏腦漲。


    “哎呀,卻是我糊塗了,”安坐上首的蕭子瑜這才想起受人囑托的事,重重一拍額頭,對舜華笑道,“華姐姐也莫著急,我倒是見過沈伊,他和阿憬在一起。”


    舜華意外:“阿憬?”


    蕭子瑜解釋道:“公主輿駕走得不如我快,三日前我到達豫州後來穎上鐵甲營巡視兵務,正遇到阿憬和沈伊那小子在渡頭等船。沈伊請我傳話,如果鄴都有人來尋,便告知他和阿憬在一起,說如此就不會有人擔心了。”


    雲氏商酬天下,沈伊既和雲憬在一起,路上接應的人必然不少。舜華當真就此放心,對祈千欽道:“你一路趕來也累了,先下去歇著吧,今日入夜無法江渡,你明日一早過江,我這裏有雲氏玉令,你入了北朝找到任何一處雲閣,執令應可問出沈伊的行蹤。找到他也莫要多勸,他若喜歡周遊天下,便隨在他身側吧。”


    “是。”


    舜華這才恢複往日的精明利落,見蕭少卿已經迴來,忙命侍女收拾案席準備膳食,又喊來宮人去書房叫夭紹。蕭少卿卻道:“不必他去,我去喚她。”


    “也好,”舜華笑道,“方才剛收到小侯爺的來信,郡主此刻正在迴信呢。若沒寫完也不要緊,我們等她一刻也無妨。”


    “我知道。”


    相比正殿的熱鬧,側殿書房分外安靜,夭紹在燈下伏案疾書,蕭少卿推門而入,走至夭紹身邊不聲不響地站著。夭紹頭也未抬,漫不經心道:“小王爺又有何指教?”


    蕭少卿並不作聲,俯下身,雙臂撐著書案,將夭紹圈在懷中,饒有興致地看著她寫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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