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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蒼壁書》


    作者:慕時涵/千葉飛夢


    ☆、序章.風起


    作者有話要說:


    1.看文留言,精神可嘉。


    2.欣賞讀者和作者的相互尊重和體諒。


    3.不棄坑,不v。


    又是秋雨。


    東朝,鄴都城外。


    孤嶂鬱鬱青青,江浪卷似流雲,蘭澤山下的官道兩旁,枯黃落葉正隨著雨絲不斷飛揚。


    當下時節,並未至深秋,可暮晚煙雨中的那縷寒意已然冷瑟入骨。


    時逢城門將閉,行人們夾緊衣袍冒雨急行,心中隻盼能及早入城。誰料這日卻與往日不同,城門外十裏官道上竟無端多出數千名執槊佩劍的宮中禁衛。威武冷俊的將軍策騎青驪急馳其間,手臂高舉時,身後傳令的士兵便有條不紊地將令旗展飛,禁衛們在瞬間沿道一字排開,佇立筆直,手握的槊刀鋒刃在漸漸黯淡的暮色下透出森冷的雪亮。


    鐵甲寒光巋然而動,此等肅殺分明是凡夫俗子難以逾抗的威嚴,本是著急入城的百姓為之震驚,紛紛避在道旁摒息而立,翹首等待的焦灼中,惶惑揣度著――不知今日是哪位宮中貴人即將出城?


    片刻之後,踏踏聲果然迤邐傳來。百姓們偷偷抬頭,望到遠處的城牆穹頂下,一輛軒麗高古的王青蓋車被數百駿騎環繞駛出。那寶車白馬駕四,左右騑。兩名內侍立於倚獸較前,身著玄錦鬥篷,衣袍間幾束絲帶在雨霧下緩緩飛逸,順著晚風的牽引拂過伏鹿軾上時,別有一番曼妙清貴的意味。


    “是太子殿下出城!”道旁路人自有見識廣博的,驚訝之下脫口唿出,忙收了傘笠,跪地叩首。


    其他人這才誠惶誠恐地看到,那車駕錦蓋九旒,畫降龍,金華蚤二十八枚,繁纓垂地,鉤膺玉瓖,錫鸞和鈴的音色正悠然飄灑滿途。


    “太子殿下福澤綿長!”


    一時之間,禮叩讚拜聲滾滾如浪,烏泱泱俯首的一片中,自是無人察覺有墨藍衣影從人群中一掠而起。道旁大樹枝條茂密,風吹過隙,不見葉落。一雙清亮的眼睛藏於濃鬱的樹蔭間,緊緊望向太子的車駕。


    太子車駕旁有長禦八人,各自手提一盞璀璨的琉璃燈。燈下流蘇晃動,火光飄忽,一股暗風猛然吹動王青蓋車的落帷,紗幔掀起的刹那,一張稚嫩明秀的麵龐清晰落入樹上那人的眼眸。


    宛若有細微的涼意蕩過眼瞳。樹枝間那人雙目慢慢一闔。


    此一闔眼,太子儀駕便從樹下迅疾馳過。


    當百姓們從驚惶中反應過來時,那奪目的明黃旌旗早已乘風遠逝。儀駕既出了城,道旁的禁衛自是如水撤退。經此耽擱,瞑色四合,行人唯恐城門關閉,慌亂中一窩蜂地湧向城牆。


    “爾等休急!太子出城時吩咐今日城門遲關半個時辰!有半個時辰!急甚麽?急甚麽!”守城的將軍有著粗獷宏亮的嗓子,一聲厲喝,恰如橫空驚雷霹在喧囂吵鬧的行人頭上。


    .


    “還是這般的臭脾氣。”


    城外官道一側的山丘旁,一老者穿蓑戴笠,駕著輛毫不起眼的皂繒蓋車,聽到城牆上傳來的暴喝,撫須悠然而笑。


    想當年自己多番調教,此人的暴躁脾氣卻至今也不見絲毫起色。


    老者眯了眯眼,輕輕歎出口氣。離一趟迴來,睹人思物,驚覺一別八年,原來風雨依舊。人還是那人,城還是那城。變了的,怕唯有自己一頭烏發盡染霜。


    “鍾叔又在感歎什麽呢?”一道藍煙毫無聲息地靠近,含笑的話語間是少年獨有的清澈嗓音。話聲落時,藍影亦至車旁,十七八歲的少年麵容正如江左山水的雋秀無瑕。


    老者隻管沉浸於自憐自許的惆悵中,並不作聲。


    少年不以為意,拂了拂半濕的衣袖,轉身朝車廂彎腰道:“少主,偃風探路迴來了。”


    車中並無人應聲,老者這才側首道:“如何?”


    藍衣少年偃風正是方才匿於樹上之人,微笑道:“少主所料果然未錯。陛下久病不愈,太子奉命去城外慧方寺祈福。我看過了,車駕裏的人是太子本人沒錯。跟隨他一起的左右長禦也都是功力深厚的高手。不過那些人喉結突出,陽剛氣濃,應該不是宮中的內侍。另外――”他頓了頓,略有遲疑。


    老者道:“但言無妨。”


    “是,”偃風稟道,“太子隨駕侍衛裏,有一位額飛鳳凰的少年。”


    “額飛鳳凰?難不成是謝府的小侯爺?”老者沉吟中自然念起一位故人,忍不住扭頭望向身後的車壁,輕聲道,“公子?謝太傅想必已然有了防備。我們還需派出人手去慧方寺麽?”


    夜色降臨,深暗的天宇凝成廣謐如海的幽藍。車廂裏依舊無人應聲,隻有火光依稀一晃,冉冉染出一片暈黃。


    偃風與老者對視一眼,俱不再語,靜候於車外。


    未幾,清風拂起了窗紗的一角。探出車外的那隻手異常地優雅漂亮,修長的五指在夜下寒白如冰玉之色,一張薄薄的藤紙正夾在那人兩指之間。偃風上前接過,就著昏瞑的光線閱罷,頷首道:“少主放心,偃風這就去慧方寺。”


    車廂裏燈光又滅。


    偃風對老者道:“鍾叔,我離開幾日,你照顧好少主。”


    “自然,”被一小輩這般叮囑,老者甚沒好氣地斜眸,“你自己小心,辦完事自迴雲閣。”言罷輕甩長鞭,碎碎踏踏的馬蹄聲中駕車上路。


    風微雨細,前方的青壁城牆越行越近,老者頹唐的神色慢慢斂為刻骨的怔忡。八年前的腥風血雨似乎再次蒙蓋眼眸,濃烈的殷紅中,牆頭上那墨色古字“鄴都”似乎正泛起奇異的暗潮。四周夜色已經完全黑透,吹過耳畔的風聲愈發空寂冰冷,將老者的思緒也一並吹旋至遙遠的記憶。八年非人非鬼的苦痛過後,那一幕幕往事本已縹緲,可在這一瞬間,他竟又格外清楚地記得,曾幾何時,那雪白連綿的營帳前,有人大笑,有人彈劍,有人在擊鼓長歌,唱道――


    白雲劍


    碧霄鼓


    長風橫槊


    密雨驚鏃


    流沙吹山禦旌旗


    荒原雪海遍銀甲


    墨水冰生白骨


    長河落日血舞


    青翼淩天


    虎嘯心魄……


    ——青翼淩天,虎嘯心魄。


    老者於襲麵而至的風雨間連聲冷笑――昔日的萬千豪情此刻隻能壓在那沉沉蒼壁下,如今的自己,怎再有淩天的青翼?


    他閉上眼眸,隨口哼起沉婉悵然曲調,將皂繒蓋車搖搖晃晃駛入那座古老巍峨的城門。


    夜鳥啼叫聲中,守城將軍站在高處眺目遠方,見數裏外再不見路人,下令城門閉。


    城門閉上的刹那,夜風驟起,細雨橫斜,官道上枯葉漫天翻飛,江潮白浪十丈起。


    東朝永貞十二年,於今夜始,秋意漸濃。


    ☆、多事之秋


    鄴都城群山環依,大江接臨,橫看鳳翔飛闔,縱成遊龍之勢。百餘年前,東朝蕭氏與北朝司馬氏劃怒江建國後,定都於此,王氣天成。


    永貞十二年九月初七,時已入夜,鄴都的雨霧依舊迷離。


    築於城北的宮城鋪迤於明黃燈色下,金闕朱牆,瑰麗如斯。已是數日細雨連綿,宮闕後僖山上的桂子半數殘敗,秋風隱送間,凋零的香氣卻是一如既往地馥鬱清冷,溢滿了整座宮城。


    當朝沈太後居住的承慶宮偏殿,女官舜華正沉浸在這樣的冷香間,靠著軟褥閉目養神。


    涼風縷縷,桂香撲鼻,讓她疲累一日的心神終於微微鬆弛。正睡意朦朧間,卻有侍女低低喚道:“夫人,太後出了佛堂,在寢殿等你。”


    舜華緩緩睜眸,揉了揉額角,自案側挑了幾卷文書,打起精神步入寢殿。


    寢殿裏窗扇半開,飄動的帷帳間依稀可聞檀香的祥和清淡。沈太後躺在軟榻上,榻前紅玉珠簾低垂,映照著滿殿燈火,流彩嫣然。


    舜華將要叩首,沈太後卻道:“免了。”


    “謝太後。”舜華站直身,撥開珠簾,將折書遞上。


    “哀家不看了,你撿重要的說說。”沈太後兩手間依舊執著念佛用的瑪瑙佛珠,仰起頭靜靜望著窗外夜色,麵容極是倦累。


    舜華在心中順了順朝中諸事,稟道:“明妤公主將嫁北朝,都是各地官員上書恭賀的折子。北朝來國書,說來迎娶的使臣已自洛都南下,十日後到達鄴都。”


    “十日?看來那位北朝的皇帝倒是很著急,”沈太後露出一絲微笑,問道,“荊州那邊戰事如何?”


    “折子上隻說我軍和南蜀仍相峙於岷江朱堤,裏麵未寫緊急軍情,想必沒有大變。殷桓將軍也不曾再要朝廷添加軍餉。”


    “殷桓不再要軍餉?倒是難得,”太後在清冷的笑聲中收了瑪瑙佛珠,悠然道,“岷江水汛已至,南方的戰事想必是快有結果了。”


    舜華素來不愛詢問,秀麗的麵容柔靜似水,年少時畢露鋒芒的聰慧如今已隨歲月的流逝淡然斂於眼眸深處,垂首道:“恭喜太後。”


    “有結果並非必勝,說喜還太早。”


    沈太後慢條斯理地斂平衣袖,撐了手臂要自榻上起身,舜華忙放下手中折書,上前將她扶起,言道:“殷將軍武功赫赫,戰無不勝,人稱不世出名將,太後不必過於憂思。”


    “不世出的名將?就憑他殷桓?”沈太後的笑聲莫名地暢快起來, “即便世人都如此說,你心中也是這麽想?”


    答案就在嘴邊,舜華卻是低頭不語。


    沈太後自然知道此間顧忌為何,笑容在沉默下緩緩消散。她隨手在榻旁的博山爐裏添了一塊香片,青煙嫋然升起時,竟讓她也依稀想起了當年那位風姿如神的青甲將軍,不由在怔思中悵然片刻,輕輕歎了口氣:“荊南戰事不過一樁。如今明妤出嫁,陛下卻仍病臥榻上,正所謂多事之秋,無一件可讓人省心的事。文昭殿今晚可來消息?”


    舜華道:“禦醫來過話。陛下昏迷中,仍是無法進食。”


    “看來縱是用千金靈藥,也不見起色。世上的神醫便是如此難求麽?”沈太後望著自己身上仍著的禮佛素衣,憂心忡忡的話語低沉迷茫,似乎隻是在自言自語,“哀家每日在佛前誠心禱告,今日太子也為了他的父皇去了慧方寺靜心禮佛……可紅塵中千人萬願,我們的祈求,佛祖何時才會聽到?”


    “陛下的身體事關東朝社稷、萬萬人的安康,佛祖定然不會忘了此事,太後放心,”舜華輕聲勸慰,“而且方才沈崢從前朝來過,說派去剡郡東山的人已有迴信。雲濛夫婦雖還在外雲遊,他們的獨子,哦,太後想必還是記得的,就是當年的白雲之子雲憬,已經迴到了剡郡。沈崢親自書信給他,阿憬也答應近日來鄴都。這孩子我看著他長大,自小聰敏,聽說如今已盡得他母親的醫術真傳。請他為陛下醫治,定得佳音。”


    “但願如此。”沈太後慢慢道。


    雲憬,昔日的白雲之子――沈太後在心底默念這個名字時,不防一旁窗扇忽在此刻嘩啦大開,冷風夾雨,吹得她一個寒噤。


    舜華忙去關了窗扇,迴過頭時,正見沈太後輕輕攏了攏身上的素衣。一霎間,舜華陡然驚覺,這位叱吒風雲素無動容的女子原來也是這樣纖細柔弱的雙肩,那暗帶銀絲的披肩長發下,歲月的刻痕是這般地無情滄桑,眼前的太後縱還有驚世的儀容,卻早不再是當年初見時那位疑似天人的玉妃。


    這樣的感慨下舜華未免想得深遠,一時黯然。


    “奇怪啊,”風雨聲被擋在窗外,沈太後環顧殿中,這才覺出異樣,“今日承慶宮怎麽這般安靜?太子去了慧方寺也就罷了,竟也不見七郎那個調皮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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