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一天大半時光都呆在小佛堂的阿依,胡太妃更覺心痛。


    她用手指抵住疼得要炸開的額頭,因為用力指尖都已經泛青。


    胡滿嬋嘲諷地笑著往殿外走去,也不知是在笑胡太妃,還是在笑她自己。她走到殿門口,覺得有些心慌氣短,方才那一場段高聲快語,情緒太過激動,現在靜下來了便有些頭暈。她扶住殿門,閉眼穩了穩,低聲道:“姐姐,你當真不幫我嗎?”


    胡太妃不答反問,“馬采覓的病怎麽樣了?”


    馬采覓乃是馬家家主,但是卻鮮少出現在公開場合。旁人以為他是因為身價不菲,自矜自重這才神神秘秘。其實隻不過是因為他患有一樣怪病,肌膚見風起癬,所以如非必要,從來不肯出門。成親之後,更是幾乎足不出戶了。


    胡滿嬋聽胡太妃問了這樣一個沒意義的問題,更覺心灰,連迴答都不願,扶著殿門咬牙摸了出去。


    胡太妃亦黯然,摩挲著腕間帶了多年的碧玉珠串,求得一絲安慰。


    胡滿嬋迴了馬府,先去了女兒馬慶茹處。


    馬慶茹才從宮裏出來,被軟禁了好幾天,她一迴家就叫水洗澡,要去去宮裏“汙濁惡心的氣味”。


    胡滿嬋到她院中的時候,馬慶茹還在泡澡。


    她的心情極度惡劣,為了一件沒有做過的事情被扣押了好幾天。馬慶茹從小跟小公主一樣被養大的,真是眾星拱月,捧著寵著,所以脾氣很大、性子也直。若要問她平生最受不了什麽?那必然是委屈!


    不和她的眼緣,不投她的脾氣,都不是大問題。充其量,她會把那人整治一番,消了氣也就好了。


    但是如果有人敢委屈了她,把她沒做過的事情扣在她腦袋上——那馬慶茹是一定要死磕到底的!


    “孟!七!七!”馬慶茹一字一頓念著這名字,一想起來還是滿心煩躁憎惡,恨得用力拍打著水麵。水花四濺,撒得周圍侍女滿臉是水,衣服也都濕了。侍女們垂眸斂容,一聲不敢吭,隻當什麽都沒聽到。


    “啊啊啊!”馬慶茹煩得吼出來,想起來就覺得要氣炸了,“我推她?她爹是傻子嗎?”新仇舊恨加在一塊,孟七七是徹底上了馬慶茹的黑名單。


    “等著瞧,等你嫁到我家來,看我怎麽整治你……”


    胡滿嬋在外間聽了一耳朵,聞言道:“她不會嫁過來了。”


    “娘?”


    胡滿嬋陰鬱道:“皇帝悔婚了。”


    馬慶茹呆了一呆,她此前被軟禁在宮中竟是絲毫不知請,反應過來後怒道:“他們當咱們馬家是什麽?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戲子嗎?”她氣得大叫起來,“我哥哪一點配不上她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想起孟七七的種種異常之處。


    “你知道什麽?”


    馬慶茹看了她娘一眼,不知為何卻隻是道:“我就知道皇家沒有好人!”她轉而問道:“我哥呢?”她哥跟孟七七關係還不錯來著。她下意識地站起來,突然意識到自己還在泡澡……又矮身沉下去。


    胡滿嬋歎了口氣,見女兒無恙,放心了些,“我去看看慶忠,你先休息吧。”


    馬慶忠正在後院喂馬。


    上好的粟米,連普通百姓都吃不到的粟米,被他大把大把抓在手中送到馬嘴邊。


    “梨花,多吃點。”馬慶忠輕輕拍拍馬頭,這名字還是孟七七給起的,因為這馬通體烏黑,四蹄上方卻有梨花狀的白毛。那會兒是兩年啦,倆人漸漸玩得好起來的時候。孟七七說出這名字的時候,他還嫌棄來著,“果然女孩起名字就這麽矯情”。那會兒她是怎麽說的來著?


    唔,她說,“也有不矯情的。比如,腳上穿著白襪子,簡稱白襪子。我敢起,你敢叫嗎”。他果然更嫌棄後邊這個名字,一比較竟覺得“梨花”好許多,至少是個叫得出口的名字。


    此刻看到梨花蹄上的白毛,想起那“腳上穿著白襪子”的名來,馬慶忠不由笑了。


    “慶忠,”胡滿嬋掩著口鼻走過來,馬廄裏的氣味可不怎麽樣,“怎得跑到這裏來了?這裏醃臢,走,咱們去前邊說話。”


    馬慶忠沒動,又摸了摸馬頭,道:“娘,您去前邊歇著吧。我喂完梨花就過去陪您。”


    胡滿嬋擔憂得望著兒子,欲言又止。


    馬慶忠抬頭看了一眼他娘,又低下頭去,他笑道:“娘,我沒事兒。您先去前邊等著吧。我這還要一會兒呢,瞧,梨花吃得正香呢。”


    胡滿嬋囁嚅了一下,道:“南朝多少好女孩,娘一定仔仔細細幫你挑一個最好的。比那個什麽安陽公主好上千倍萬倍的。”


    馬慶忠笑道:“娘,您說什麽呢?就算皇上沒下這旨意,我也要找機會解了這婚約的。她那麽兇悍,我可不喜歡。娘,您何必為這種事兒置氣?”


    胡滿嬋狐疑得看了他一眼,“當真?”


    “當真。”馬慶忠有些無奈地放下手中粟米,上前握著她娘的肩頭,將她推轉過身去,“好啦,您先去前邊歇著。去吧去吧……想想要給我挑哪家的好女孩。”


    最後一句話成功轉移了胡滿嬋的注意力,她順著兒子的力道迷迷瞪瞪得離開了馬廄。


    馬慶忠看著他娘離開了,這才反身迴來,重又抓起粟米喂馬。


    他爹因為怪病,連家人一年都見不上幾麵;他妹妹是個直脾氣,有時候心裏軟了也不會說出來體貼人;他大哥是他娘當初最溺愛的,結果已經不在人世;他娘更是這些年屢遭磋磨,現在一受刺激就會有些病態的偏執。


    男子十五當門戶。偌大的馬家,他得能撐起來才成。


    馬慶忠見梨花吃得歡快,輕輕摸了下它脖頸,見它舒服得抖了抖耳朵,忽而出神問道:“你開心啦?你高興啦?”


    梨花甩甩腦袋,打了個響鼻。


    馬慶忠笑著又捧了一把粟米給它,喃喃道:“你自然是稱心如意了。”明明是青蔥少年,話音裏卻有幾分不符合年齡的悵惘。


    胡滿嬋離開馬廄,卻見前院管家守在院門口,便走過去問道:“家主今日可還好?”


    管家一板一眼道:“迴夫人話,家主一切都好。”


    胡滿嬋探頭望了望院內,卻見甬道盡頭停了一頂青布小轎,疑心問道:“可是有客人來了?”


    管家道:“是常來給家主看病的寸大夫。”


    “哦。”胡滿嬋點點頭,也沒有旁的話說,如常交代了管家幾句,便轉身離開了。


    隻是馬采覓這裏來的,卻並非什麽寸大夫,而是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太陽國小皇子,殷傾玉。


    殷傾玉下午在“有間首飾鋪”撞上孟七七。孟七七用一支珠釵換迴了他母親的遺物。店裏的夥計也照著她要求的,果然將超出的部分兌換了銀子包起來給了他。


    殷傾玉抱著銀子,一路跑到藥店,買了師父治病所需的藥材,又一路跑迴子爵府。


    為了給師父治病,殷傾玉節衣縮食,早就把府中大多數下人遣散,隻留了一個耳背年老無處可去的秦老伯。


    見殷傾玉將藥材帶迴來,秦老伯就在簷下生起小煤爐,架上砂鍋,熬起藥湯來。這秦老伯也是個可憐人,原本是湖州人,隻因祖上是吹鼓手、身在賤籍,社會地位比較低。他那個獨子,十三四歲的時候心高氣傲,被人恥笑,生了要做人上人的心思,與父親拌嘴挨打後,竟然摸上商隊的運貨車孤身去了京都。秦老伯尋到京都來,二十餘年,苦苦尋覓,卻是始終不見兒子身影。


    秦老伯蹲在地上,小心吹著爐火,眯眼抬頭看殷傾玉,皺紋深刻的臉上滿是質樸的憨笑,“爵爺,小的給您在裏麵留了一籠菜,倆白麵饅頭。快去趁熱吃吧。”


    堂堂一個子爵,竟隻能吃這樣東西,傳出去隻怕沒人會信。


    然而有時候現實就是這樣慘淡。


    殷傾玉已經習慣了,他問道:“你吃過了嗎?我老師醒了嗎?”


    秦老伯歪歪腦袋,露出個羞愧的表情來,指指自己耳朵,搖頭歎氣,“不中用……聽不清哇。”


    殷傾玉衝他安慰得笑了一下,他這樣精致的臉上,一笑起來好似有光潔的月色落下來一般。秦老伯蹲在地上仰望著這小爵爺,雖是個粗人也不禁呆了一呆,心道:怪道人家能做爵爺,生得可就是跟一般人不一樣。


    殷傾玉快步進了北屋,隻見他老師季華正掙紮著要從床上下來。


    “老師,您病還沒好……”


    “殿下。”季華忙轉過身來,在榻上跪下來,叩首道:“臣死罪,竟然臥於殿下榻上,居於殿下之北。”


    殷傾玉歎氣道:“咱們流落到南朝來,哪裏還分什麽君臣。這裏沒有君,也沒有臣。你是我的老師,我是你的學生。你安心養病就是了。”


    季華頓首道:“臣惶恐。君臣之禮乃是大道,萬萬不可逾越啊。”他說到這裏,情緒一激動登時心慌氣短,幾乎喘不上氣來。他本就是久病之人,身形單薄,好似一架枯木,此刻急促喘息,幾乎能聽到胸前骨骼輕撞之聲。


    殷傾玉見他如此,不願與他爭執,便道:“我知道了。隻此一次,等會兒你將藥用了,若好了,我便放你迴西廂去。”


    季華道:“這便是臣要諫言的第二件事。大妃娘娘的遺物何其貴重,殿下萬萬不可以臣殘軀為念,遺失了自證身份之物。來日殿下重登大寶,還要靠此物取信於舊臣啊!”


    畢竟殷傾玉從流亡時的兒童成長為如今的少年,相貌身形多有變化。


    殷傾玉問道:“老師,你當真覺得我還能重迴太陽國,從逆賊慕容氏手中奪迴帝位嗎?”他現在無兵無糧無銀錢,連一艘能送他迴太陽國的船都沒有,老師說的這些,未免有些天方夜譚了。


    季華泣涕道:“殿下,您要有信念啊!先帝之恥未雪,您當奮發圖強才是,決不可丟掉信念啊!”他將從前先帝在太陽國的輝煌事跡一一數來。


    這些話殷傾玉雖然已經聽過上百遍了,每次聽到,卻還是心潮澎湃。


    “是我心誌不堅,多虧有老師教誨。”殷傾玉握緊了拳頭,心道:老師說的對,便是隻有萬分之一的希望,我也該為父母報仇雪恨才是。怎能因眼前暫時的困境,便起了動搖之心。


    倆人正在追憶苦痛往昔,展望光明未來,院子裏忽然傳來一個陌生的男子聲音。


    “殷爵爺可在府中?我們家老爺有請。”


    *********


    殷傾玉這一路到馬府前院,真是目光所及,無不驚心。他自來到南朝之後,初時幾年衣食無憂,隻是人不得自由,老師又在柳州訓練海師。每天漫長的時光,他便用來看書。他對南朝的文化很感興趣,又不用考狀元,竟是把前朝曆代的文學名作盡數攬閱,更有許多珍寶古董的鑒賞畫冊他也一一翻看過。


    這一頂毫不起眼的青布小轎裏,角落裝冰的“銅盆”乃是上古真王用過的三柱青光鼎;腳下踩的“軟墊”乃是前朝武帝親手獵殺的銀虎所製皮毛;就連用來遮光的車簾,也是一寸百金的雲錦所製。及至入了前院,見庭中並無金玉之物,然後階下所植花木,每一株都是孤本珍品,價值不可估量。


    馬家之豪富,可見一斑。


    這樣人家的家主,為何要見他一個喪國流亡的小小爵爺?


    殷傾玉懷著一腔不安疑惑,乖巧得跟在為他引路的仆役身後,慢慢走入正屋。


    一入正屋,他便有兩個最直接的感受。


    其一,靜。守在東西側間外的四個侍女斂容垂眸,一動不動,連唿吸時胸膛的起伏都沒有。屋外明明有風,然而那風也好像避開了此處,吹到屋門外便離開了。連風聲都不聞。


    其二,香。那是一種詭譎的、勾人心神的香氣。明明這香氣蕩漾在整間屋子裏,然而真要聞起來,卻又隻有細細一縷,隱隱約約——勾得人越發要閉目凝神去體會,竟是能令人上癮一般,欲罷不能。


    見他來了,東邊的兩名侍女便將側間門口鮫綃帳挽了起來,輕輕掛在一旁銀鉤上。


    殷傾玉無措得看了一眼引路的奴仆。


    那人垂目彎腰,對著東邊做了個“請”的手勢。


    殷傾玉小心翼翼往東間走去,迴頭一看,那奴仆竟已經不見了。那人竟這樣快又這樣安靜地退了出去?簡直像鬼魅一般。


    他走入東間,身後那通天落地的鮫綃帳又閉合起來,身前卻又是一層白茫茫的紗帳。


    他被困在兩重白帳之間,這情景實在詭異得令人要冒冷汗。


    竟是自始至終沒有一個人發出聲音,唯有那一縷隱隱約約的香氣,好似要銷人魂、蝕人骨。


    “在下殷傾玉,冒昧前來……”殷傾玉必須要說話,他感到如果繼續沉默下去,簡直要被這屋子裏的靜默吞噬掉了。


    前方的鮫綃帳內傳來一個男子聲音,“殷爵爺,請坐。”那聲音聽不出年紀,既不粗嘎也不細嫩,既不悅耳也不難聽,如果一定要說一個特點,那就是沒有特點。平凡到令人聽上幾百遍都記不住。


    這人話音方落,殷傾玉就看到那原本空無一物的玉磚之上忽而升起來一把太師椅。


    他目瞪口呆盯著那椅子。


    “請坐。”那聲音又道。


    殷傾玉擦了擦手心的冷汗,慢慢走過去坐下來,隻敢將一小半屁股落在椅子上,上身前傾保持隨時要站起來衝出去的姿勢。


    又是一陣難捱的安靜。


    殷傾玉大聲問道:“你找我來是為了什麽?”好像唯有放高了嗓音,才能驅散胸中的恐懼。


    “嗬嗬。殷爵爺原來是個急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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