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謝幕之戰,智疾要的是傲人的戰績,而非勝利亦或是慘勝。畢竟,使出那樣的手段,所消耗的物力與人力必須拿出輝煌的戰果才可令人信服。


    豫讓似是體會到智疾的憂慮,寬慰著說道:


    “大司馬能將土攻之法用得這般爐火純青,此役過後,揚名於九州,聞達於諸侯,怕是天下都要為之一震了。”


    智疾注視著前方的戰況。不遠處智錯正舉起巨盾發起衝鋒,而緊隨他身後的兩名身披黑甲的少年被一幫侍衛簇擁著將進攻的陣型擠得有些淩亂。老人皺了皺眉,說道:


    “胡鬧。”


    旋即,對著傳令兵嗬道:


    “傳令!命韓、魏兩位公子入城後不得妄動。隨行軍士若敢後退者,就地格殺。”


    老人擔心兩位世子隨行的百餘侍衛若是為了護主而撤下來,一旦阻塞了大軍的攻勢,無異於讓衛人有了喘息的機會。


    隨後,他轉過身,對著身後一位長相方正、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擺了擺手。那人雖身穿一身士人的長袍,卻沒有半分文人雅士的書卷氣。若是換上戰甲更像是一名彪悍的武夫。


    那人衝著智疾抱了抱拳,微微頷首後,從戰車的後方繞了過來。智疾一抬手,引薦此人與豫讓認識,說道:


    “此戰非老夫之功,揚名天下乃是公輸一氏。”


    那麵相方正的男子趕忙向豫讓施禮。


    “見過讓先生,小人魯木,姬姓,公輸氏。”


    豫讓還了一禮,笑道:


    “木子不必多禮,魯國公輸氏大名,在下早有耳聞。”


    魯木一愣,隨後謙遜的笑笑。他們公輸一族鮮為人知,並沒有太大的名氣。顯然對方隻是恭維而已。他客套的說道:


    “哪裏!哪裏!小人有幸被大司馬賞識,引為智氏上賓,些許微名,不足掛齒。倒是讓先生大名,小人早已是如雷掛耳,常聽大司馬稱許。”


    智疾一擺手,打斷道:


    “木先生不必謙虛,您是有大才之人。與匠人土木一道,天下恐難有人與您一較高下。”


    豫讓也附和著說道:


    “木子謙遜。在下曾聞,公輸氏有一小輩以銅齒為刃可斷堅木,且斷木平整,較貝齒、銅鉞斷木之法不知高出幾何。後此物流傳開來,其名為鋸。公輸氏賢才輩出,乃是木子言傳身教之功。”


    魯木瞪大雙眼,旋即欣然的笑道:


    “此乃祖上流傳之技藝,犬子好名逐利,讓先生見笑了。”


    以豫讓的身份想打聽些別國坊間之事並不難。魯木自然是明白的。


    “哦?竟是令子所為?”


    智疾見兩人一見如故,便也沒有參與到他們的談話中去。豫讓站在戰車上與魯木聊了幾句,覺得自己這居高臨下的談話位置有些不妥。於是,撩起衣袍跳下車去。


    衣袍揚起的瞬間,腰間係著的玉佩陡然撞在了戰車的圍欄上,隨後那淡青色的環形玉佩碎成了兩半,掉落在地麵上。一股莫名的心悸之感頓時湧上心頭。豫讓呆立在原地,腦海中無端浮現出昔日在越國時的畫麵。


    那時,國家鼓勵生產。奉行文種大夫“十年囤聚、十年生育”的富國強兵之策。越人的百姓很頑強,即便是在國君被俘,吳國的士卒動不動就來劫掠的時候,也還是苦苦的支撐著。


    豫讓加入了越國的軍隊,做了一名士伍。這時的越軍是吳國的附庸,他們被百姓視為鷹犬。平日裏幫著吳軍做事,維持社會治安,確保每年按時向吳國進貢。


    橫征暴斂,欺壓民眾的事情幹得多了,軍隊漸漸的腐化,許多人甘心做起了吳國的走狗。豫讓不喜與這些人同流合汙,無奈家中還要靠他維持生計。每到強征賦稅時,他總是消極怠工。


    直至有一天,他被同袍舉報,說上供給吳國的越女沒有足數是因為豫讓在抓捕中私自將人放了。隨後,他被關入了大牢,被打得遍體鱗傷。他以為自己肯定是活不成了,便破口大罵這幫助紂為虐的混蛋,乞求速死。


    不想,夜晚他所在軍中的一名偏長來到牢中看他。豫讓拚命的辱罵對方,那人卻是淡淡的說道:


    “不是所有越軍都是孬種。我看你不錯,我們的軍隊叫忍,你願意加入嗎?”


    於是,他莫名其妙的加入到一個名叫做“忍”的秘密組織。在這裏他受到了非人的訓練。豫讓與這些人在原有的軍隊中潛伏,他們甚至不清楚自己效忠的對象。


    幾年過後,越國部分地區爆發了水災,災情並不嚴重。奇怪的是當時最受吳王寵愛的妃子西施向其哭訴,稱越國已是民不聊生,吳王憐惜美人便給予了越國大批米糧的援助。


    不久後,蟄伏多年的忍軍收到了第一個任務。與此同時,他們見到了越國當時可以稱之為代理君主的文種大夫。文種鄭重的交代了前因後果,讓諸人做出選擇。聽到任務後的豫讓幾乎是絕望的。


    他們要趕在伍子胥派來巡視災情的官員之前,化妝成流民將受災的區域洗劫一空,並屠殺些奄奄一息的災民來混淆視聽。


    伍子胥一向提防著越國,意欲除掉勾踐這禍患。若是讓對方得知越國受災的情況並不嚴重且國庫儲備的米糧充裕,必然會借題發揮。屆時,證據確鑿,即便是太宰伯嚭亦或是美人西施也難以在吳王麵前周旋。在民族大義與國仇麵前,諸人接下了這滅絕人性的任務,將屠刀伸向自己的同胞。


    江南乃是魚米之鄉,降雨充沛,草木繁茂,水道錯綜複雜。即便是爆發災害,百姓捕魚為食,憑借這些河流、湖泊吊著一條命也不至餓死。百姓大多有這樣的想法,他們不願背井離鄉。


    然而,越國為了體現受災的嚴重性,派出軍隊將災區圍了起來。災民出不來,糧食也進不去。到得吳國的官員到來,他們再賑濟災民,做給對方看並稱這一切是為了控製饑民,不至混亂擴散至全國。


    時間是在七月末,正處於吳越之地的梅雨季節,連連的降雨與高溫使得災區猶如蒸籠一般。許多鄰水而建的村莊被大水淹沒,牲畜與人的屍體在這樣的環境中快速的腐爛。


    這裏的水災不比北方的洪水那般來的恐怖,而是如同溫水煮青蛙一般,連續的降雨,慢慢升高的水位先將人們的居所淹沒。隨後,受災的人們會將糧食與貴重物品搬向高處來避難。可是在斷斷續續的雨幕與高溫之下,受潮的食物快速的黴變,加之草木浸濕難以生火。很快他們便失去了能吃的食物。


    天短暫的放晴後,蚊蟲便恐怖的肆虐著這片土地,疾病的擴散讓災民變得更加脆弱。不少人因這樣的氣候與環境,身體先是長出濕疹,隨後皮膚開始潰爛。


    豫讓與十幾人走在泥濘的田間道路上,他跟在隊伍的最後方,目光盯著自己手臂上一片紅紅的濕疹。那裏有些瘙癢,他不禁撓了撓,皮膚上泛起淡淡的血絲。


    三日下來,他們已經屠了十幾個村落,專殺那些骨瘦嶙峋或是明顯得了重病且十分虛弱的災民。為了讓事情逼真,還殺了一名鄙尹,搶了其家中的錢糧。


    下個月便是收獲稻子的季節,此刻田裏的稻米早已成為了魚鱉的餌料。望著一方方猶如魚塘般的水田,諸人不免心情沉重。


    不久後,他們來到了一處村莊。村子裏部分的屋舍已經倒塌,那些看上去完好的房屋也都是被雨水侵蝕的搖搖欲墜。眾人四散搜尋村內的幸存者。隨後,在神社內找到了幾十名老幼婦孺。


    神社的地麵是以石塊砌成的,在村內用於祭祀,相對的地勢也比較高。想來大水退去,此處較之其他地方會比較幹燥。


    令豫讓等人驚訝的是這些人雖麵有菜色,但充滿了生機,並不像先前他們遇到的那些災民。村民原本對外鄉人十分抵觸,當聽到豫讓等人的越國口音以及打量過他們的麵色後,這才放下戒心說起了此處的情況。


    一名德高望重的老者說了幾句後,便吩咐了幾名婦人為諸人每人端上了一碗魚粥。說是魚粥,碗中卻看不到一粒米。白色的清湯上,漂著些散發著清香的細碎菜葉。越國人稱之為水芹,和後世的芹菜味道差不多。


    豫讓捧著陶碗,難以下咽。他知道自己的長官在詢問出村子裏男人的去向後,便會痛下殺手。


    得知這村子裏有幾戶漁民,過去常在太湖附近捕魚,後來因文種大夫的休養生息政策分到了田地,這才舍棄了捕魚的活計來到村裏安家。諸人總算是明白了他們為何能在大災過後保全性命。


    此時,村裏的男子正與幾個老漁夫外出捕魚。馬上就是正午了,依水而生的越人都知道夏季的這一時段撈魚基本是沒什麽收獲的。那些人該要迴來了。


    春秋時期,平頭老百姓捕魚的方式極其簡陋。漁網乃是以麻繩所製,較為奢侈,可作為傳家之物,除非是以捕魚為業的家庭,不然普通的百姓頂多是以竹簍或是竹槍捕魚。他們在夜晚以竹簍設下陷阱,清晨天未亮便去河邊收獲。竹簍頂多捕捉些小魚小蝦,可保家裏頓頓有葷腥,而大魚則需碰運氣。


    夏季天氣炎熱,水中憋悶。清晨的氣溫相對不高,魚兒會遊到淺水唿吸進行覓食。依水而居的人們掌握了魚的這一習性,便拿著竹槍在岸邊試試運氣,往往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諸人與豫讓一般,都沒有勇氣將那魚粥喝下。不久後,村裏的男子歸來,遠遠便聽到嬉笑之聲,看來是收獲頗豐。


    此時,豫讓身旁給她送粥的婦人焦慮的看著歸來的人群。隨後婦人走了過去,衝著一名瘦高的男子問了句:


    “丫頭呢?”


    一句話剛說出口,陶碗摔碎在地麵上的聲音連續的響起。神社內的屠殺便開始了。豫讓捧著手中的陶碗,靜靜的坐在地上,眼淚落入那乳白色的魚粥之中。他拿著調羹攪了攪,裏麵居然真的有塊魚肉。


    直至有同伴拍了拍他的肩膀,豫讓這才從懷中猛地掏出短刃,追逐著逃竄的村民,麻木的刺向這些無辜者。


    恍惚中,他也不知殺了幾人。當他恢複了意識,自己正將一人壓在地上,手中的短劍正插在對方的後背上。那人已不再掙紮,嘴裏小聲的念叨著:


    “求你...別殺我女兒。”


    豫讓拔出插入對方身體內的短劍,將那人翻了個身。看清對方的麵容後,握劍的手不住的顫動起來。那人正是方才給他端來魚粥的婦人。


    這些天做的事情,他已然麻木了。心情本不會有太大的波動,然而一碗不起眼的魚粥,卻將壓抑在內心的負罪感完全的釋放出來。


    之前的行動,他總是告訴自己。這些人即便不殺,也會死的。殺人隻是幫他們解脫。可事到如今,他再也無法這般騙自己了。


    聽著婦人重複著那句話,聲音越來越小。豫讓閉著眼睛,忍著眼淚,問道:


    “你的女兒叫什麽名字?”


    “薑...適...”


    女子虛弱的說完這兩字便咽氣了。豫讓來不及詢問她的女兒是叫薑適還是薑氏之女。他隻能確認婦人的孩子不在神社內,應該是沒死。不然,先前她不會詢問那瘦高的男子。


    豫讓的同伴將村民的屍體拖到那些倒塌的房舍內,偽造出受災後的假象。他與諸人一般,拖著那婦人的屍體在一處泥濘的廢墟中,搬起一根腐朽的木柱壓在婦人的後背上。


    做完這些,諸人便離開了。走到村口時,豫讓嘔吐起來。領頭的男子,拍了拍他的後背,戲謔道:


    “你小子怕是偷喝了人家的魚粥,這下遭天譴了。”


    這玩笑,沒有引起旁人的共鳴。豫讓看著自己嘔吐出來的東西,苦笑道:


    “嗬嗬,還真他娘的像魚肉啊。”


    那人歎了口氣。


    “我等皆是死士,別把生死看得太重了。若是心裏不好過,就把自己當個死人。記住!我們與死人沒什麽區別。”


    豫讓揚起手背擦了擦嘴角。他沒有注意到方才殺人時,手上沾染了血跡。旋即,他的嘴角上留下了一抹殷紅。


    領頭的男子搖了搖頭又道:


    “你去清洗下,我們先迴去。記得跟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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