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兩人所處之地已經遠遠偏離了遊人上山時會走的正路,進到了深山之中,陸茗山綿延廣闊,十分容易迷路,沒有當地人引導最好是不要自己亂闖,應當留在原地等著陛下的侍衛們搜尋過來才是。


    不過山中到底陰涼,苻祁又受了傷,毋須在天黑前找個像樣的棲身之處。


    思歸看看那處堪稱‘遙遠’的茅屋隻得咬咬牙,一手抱扶著苻祁柔韌的腰身,一手抓著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胳膊,兩隻手上都再加把力,“走!我們過去那裏。”


    苻祁走了一會兒,忽然想起思歸剛才說的話有點奇怪,問道,“你剛說什麽?什麽洗澡的時候順手宰了?殺鑫赫王子與你洗澡有什麽關係?”


    思歸正在悶頭堅持走路,知道這事說出來陛下九成要不喜,實在沒精神多說,含糊道,“我那日洗完澡後正好和他起了一點小衝突,便動了手,取巧製住了他。可惜那時候還想著要敷衍好百夷人,所以沒下重手,教訓一頓就放了。”


    苻祁皺眉不信,覺得肯定沒這般簡單,必然還有點和洗澡有什麽關係的事情被思歸隱瞞了,又問,“剛才打鬥時,鑫赫衝你喊他之前的提議還作數,讓你扔下兵刃隨他迴南疆是什麽意思?”


    思歸繼續含糊道,“沒什麽,他大概是想勸臣投降吧。”撇清道,“簡直異想天開!臣才不會答應這種事!”


    苻祁加重語氣,“莫,提,督!”心裏不滿:你難道覺得朕就這麽好騙?


    思歸垮下肩膀,心道我這兒累得半死,氣都快喘不勻了,您怎麽還不停刨根問底,竟追問些沒要緊的事情。


    怎奈苻祁落在臉畔的目光十分灼灼,讓人想忽略都難。


    隻得耐心答道,“上山時他忽然來說我害死了他兩名愛妾的仇怨可以算了,不必我抵命,隻是——”


    苻祁追問,“隻是怎麽?”


    思歸撇撇嘴,不情不願答道,“得臣用自己去賠,隨他一起迴南疆才行。”


    苻祁果然一聽便怒道,“豈有此理!!”忽然生疑,“他為什麽要你一個宦官去頂那兩個愛妾,這怎麽個頂法兒?難道他知道了?——”有些明白過來,站住腳沉聲道,“是你洗澡時被看到?!所以才教訓他——你,你洗澡時怎麽不命人在外護衛!!”


    思歸不願對他多說就是估計著說出來這事陛下大概要生氣,這時見苻祁果然火了,隻得認命解釋,“蠻族之人不太講究禮數避嫌,鑫赫王子在臣洗澡的時候想起要和臣商議一下行程,不耐煩等,就硬闖了進來。不過臣也沒吃虧!”心道我把他的衣服也扒光了。


    苻祁還是站著不肯走,皺眉沉思,暗自琢磨等明日廖勇帶人找過來後是否來得及下一道格殺令,命他派人追下去,趁鑫赫還在大擎境內殺起來方便,幹脆宰了算了!轉念想想又覺得不妥,這樣一來會打亂了原先的布局安排,所謂小不忍則亂大謀,暫時最好不要殺他。


    硬忍了忍,還是覺得心中氣得夠嗆,氣悶問思歸道,“你怎麽沒吃虧了?”


    思歸看他半天不動地方,幹脆鬆手放開他,往一塊大石上一坐,錘著腿,喘息道,“哎呦,再走腿要斷了,讓臣歇會兒吧。”至於具體怎麽沒吃虧,說出來不雅,對著苻祁不大好出口,還是不說了。


    苻祁一愣,“朕覺得還行啊,不過就走了小半日,你怎麽就累成這樣了?”


    思歸無語,心道,您就算身姿俊俏挺拔,一點不胖,那也是大男人的身材,一路都壓在我身上,我能不累嗎?!


    “臣體力不如您,而且剛才多少吸了點毒霧進去,身上不是很舒服。”


    苻祁有點擔心,從身邊取出一個小巧精致的玉瓶遞給她,“你怎不早說,朕這裏有兩顆白虎丹,能解百毒。”他自己因一直被眾人護衛在後麵倒是一點毒霧都沒碰到。


    思歸知道陛下出來身上帶的必然是極好的東西,他說能解百毒那隻怕是有奇效的,接過來看看又遞了迴去,“這東西能派急用的,您先留著吧,臣不要緊,有解藥。”


    說著抽出一塊一直別在腰間的灰蒙蒙帕子捂在口鼻上使勁吸了兩口,一股刺鼻辛辣的藥氣吸進胸腹後頭腦瞬間為之一清。


    苻祁,“你怎麽會有解藥?”


    這塊浸了解藥的帕子是方才混戰中思歸和葛俊卿錯身而過的時候,葛俊卿忽然塞給她的,雖沒來得及說話但迴眸間卻目光殷殷,仿佛是有什麽要囑咐……


    思歸沉默片刻後答道,“是臣從一個百夷人手裏搶的。”


    苻祁一笑,他但凡聽到蜜桃幹了什麽橫行霸道,搶人東西之類的事情都會覺得挺不錯,此心情較微妙,不必深究,所以也就沒多吭聲。


    思歸再坐一會兒便起身,“接著走吧。”伸手要去扶苻祁。


    苻祁卻道,“你不是累了嗎,不用扶著朕了。”


    思歸搖頭,“臣沒事,您身上有傷,我怎能不管您?”有些擔憂上下看看他,“您到底傷在哪裏了?要緊嗎?”


    苻祁低頭看看身上,對衣服上的血跡有些嫌棄,微一皺眉,再動動左肩,然後道,“不要緊,就是左邊肩膀被撞了一下。”


    思歸急道,“不對啊,我明明看到您腰間被百夷人的兵刃傷到了!”


    苻祁,“朕裏麵穿了金絲軟甲,擋住了。”


    思歸,“那您這一身血跡?”


    苻祁,“廖統領適才在朕旁邊砍翻了兩人時濺上的。”


    思歸差點暈倒,沒受傷啊!!!那您一路都壓在我身上是不是過分了點!!!


    想起在京城時毓王曾半揶揄半提醒的讓她來項郡後將金絲軟甲多套上兩件,看來他們家人都有出門就在衣服底下套護甲的習慣。


    又想起在金陵與陛下和元辰初相遇時,他就是半路遇襲,受了傷,也許這習慣是從那時養起的也說不定。


    總的來說,是個好習慣。


    不過明明沒受傷,被人摟抱扶持著走了大半日卻不知主動明言,這習慣大大的不好!!!


    看著陛下玉顏坦蕩,毫無愧疚之意,思歸隻好深吸兩口氣,硬把就要衝口而出的斥責咽了迴去。心道:氣大傷身,氣大傷身!陛下再怎麽說都是辛苦來救我的,這點小事就別和他計較了!


    接下來的路程輕快了許多,總算在天黑前走到了對麵山坳裏的那間破舊茅屋。


    進去一看,發現運氣還不錯,這不知是哪個山民上山打獵的臨時住處,裏麵有竹床毯子,屋後有條清淺小溪,甚至在簡陋的灶台下還有小半缸被封得嚴嚴實實的糙米,湊合一晚應該沒什麽問題。


    苻祁做太子時也經常會帶人外出,出門在外就難免會遇到些錯過了宿頭之類的特殊情況,因此也頗有些露宿野外的經曆。


    隻不過每次都隨從眾多,他的馬車又奢華寬敞,休息時自有侍從們給燒水做飯,有時還能打點野味來烤,伺候得妥妥貼貼,他連洗漱換衣都不耽誤,隻在馬車上湊合睡一晚就好。還從來沒遇到過這種自己身邊隻跟了一人,且什麽東西都沒帶,隻能借住一間看似馬上就要廢棄的破茅屋的經曆。


    在破屋裏轉了一圈,很有些手腳沒處放,不知該幹什麽的感覺,心道這怎麽住?!


    好在思歸也沒指望他,隻求陛下別又裝傷添亂就行了。


    房前屋後仔細查看了一圈,心中就有計較,對苻祁說,“陛下您先歇會兒,臣先給咱們弄點吃的,然後修床。”


    苻祁一愣,“還要修床?”


    走到那張竹床邊仔細一看,便知道思歸為什麽說要修床了,隻見那竹床的四隻腿都是向外撇著的,稍一壓就顫巍巍的吱呀做響,已經很不牢靠,是個搖搖欲墜,馬上就要散架的樣子,要是不管不顧的睡上去很有半夜將床壓塌的可能。


    對著竹床傻了半天,心裏萬分努力的在想:床搖晃了該怎麽修????


    這對陛下來說,不啻於是個天大的難題,這輩子也沒見過會搖晃的床,想了半天都不得要領,屋裏也沒個椅子凳子的可以坐坐,隻好跟著去看看思歸在幹什麽。


    思歸走到哪兒都是動手能力很強的實幹型人物,思路一貫的清晰有條理,該幹什麽幹什麽,十分的穩妥務實。看看這會兒天色就要暗下來,自己和陛下連打鬥帶趕路折騰了一天,都是餓得前心貼後背,便準備先吃飯然後再解決其它。


    拎起牆角一把生了鏽的柴刀去砍了兩段兩頭都有節的竹子迴來,在每段上麵挖下一塊三指寬的竹片,去溪水裏將竹筒裏麵的竹屑衝洗幹淨,再加米和水進去,看到屋裏一個破破爛爛的筐中還剩有一點晾幹的竹筍和菌子,便也洗幹淨幾個,撕撕碎,放進去,再把剛才挖下來的兩片竹子封迴原處,削兩根細竹簽,卡在縫隙裏,就封口卡嚴實了,確保裏麵的水和米不會漏出來,然後把兩段竹子放到火上去烤。


    她不會用那個很簡陋的灶台,幹脆在外麵生一堆火,把竹筒架在石頭上烤。


    苻祁看稀罕一樣看了半天,“這是在做竹筒飯?你還會這個?”


    思歸從屋裏拿出兩塊破毯子來墊在石頭上,讓苻祁坐下,然後才道,“以前和朋友出去踏青,在野外自己做著玩的。”那是十分久遠之前的事情了。


    不過在金陵葛府的時候,實在悶得無聊時思歸也動手給葛俊卿的那一堆美貌姨娘們做過,當時為了讓眾美人吃得高興,還專門研究了一下竹筒要烤到什麽成色,裏麵的飯才熟得恰到好處。


    思歸這人素來把對美女獻殷勤當成一種樂趣,因此當時給諸位美貌姨娘做竹筒飯時興致勃勃,毫無負擔。這時卻是動力不夠大,看看身邊的陛下,隻好自己苦中作樂,心道這也是個大美人,且若是單從相貌的賞心悅目程度來考慮的話,這位比自己從前殷勤對待過的所有美人都更美,伺候伺候他也無妨。


    不停地翻動竹筒,待到竹筒外殼焦黃偏軟後裏麵的飯便熟了,剖開一根遞給苻祁,再給他一個竹片做勺子,“陛下嚐嚐,沒有油鹽調味,恐怕不太好吃,您得湊合些。”


    苻祁接過去便有一股清香撲鼻,微微一笑,垂下眼簾斯斯文文吃起來,也不知是不是餓了,雖然沒有油鹽調味,卻覺得這飯香甜可口,是難得吃到的美味,賽過了宮中禦廚精心烹飪的諸多珍饈。


    正安靜品味著難得吃到的‘美食’,忽聽思歸低聲道,“陛下何須如此涉險,這趟來得實在是——實在是有些不,不……”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言語來形容,隻是心情複雜的看著苻祁那斧削刀刻般的側臉,這人連席地而坐吃個竹筒飯都姿勢端正,十分矜持。


    混戰趕路的時候思歸還不覺得什麽,坐在火堆前靜下來後這麽細細一想才發覺陛下為自己做的實在是有點太多了,想要裝糊塗忽視其中的深意都不行。


    苻祁咽下口中清香的米飯,側頭看她一眼,“怎麽?朕好心好意來救了你,你還不樂意了?”


    思歸道,“那自然不是,臣的意思是您隨便派個將軍帶隊人馬過來就足可以了,何必親身犯險呢。方才您要不是幫我擋了一下,也不會被百夷人的兵器砍到,幸虧沒受什麽傷,不然臣可要成大擎的罪人了。”


    苻祁有點僵硬,“你少在那兒臭美,方才那般混亂朕難道站著不動手麽?怎麽和人打了兩下就成替你擋著了!”


    思歸怕他惱羞成怒,“行,行,是臣在臭美。”站起身來,“我看見屋裏有個盆子,應該陶的,能放在火上燒,我去刷刷燒點水來,晚上能喝點熱水,還能洗臉洗腳。”


    苻祁一想到那盆燒了水既能洗臉還能洗腳,頓時犯惡心,“朕才不要喝那種東西煮出來的水。”


    思歸早有準備,遞給他一個裝了清水的竹筒,“那您喝涼的吧,反正也沒吃什麽油膩東西,應該不要緊。”


    燒上水,又迴去房中修床,將竹床仔細研究了一番之後,就找到關竅,將四個床腳都對好了筍,再用麻繩牢牢捆住,那床便又變得穩穩當當了。


    拍拍手直起腰,“行了,雖不敢說有多牢固,但是睡一晚肯定沒問題。”


    苻祁看得目瞪口呆,差點要驚佩,“這個你也會?!!以前難道連木匠活兒都學過?”


    思歸道,“沒有,其實沒什麽難的,多看看就知道是怎麽迴事了。”被人誇獎後也有點小得意,“臣會的東西多著呢,所以說,誰跟我過日子都不會吃虧,我定然能將她照顧得妥妥貼貼。”


    這是思歸很早以前和人吹牛時會說的話,這時順口又說了出來,那個她其實還是女旁的她,但聽在苻祁耳朵裏就自動給換成了‘他’,眼神有些閃爍,從後麵輕輕圈住了思歸,“嗯。”


    第九十章


    陛下‘嗯’得恁溫柔,思歸聽後直接打個寒戰,迴頭問,“你嗯什麽?”


    苻祁從身後圈住她的手臂用力收緊,低下頭將嘴唇湊到了思歸的耳畔,“朕知道你能幹,會照顧人,不過朕不用你做這些,累著了朕要心疼的。”


    思歸覺得挺肉麻,不過也有些感動,沉默不語,過一會兒後,覺得這種被人從背後抱著的姿勢十分便扭,歎口氣,使勁掙開兩條牢牢環在腰間的手臂,轉個身,與苻祁正麵相對。


    她的原意是想和苻祁麵對麵,用一個能夠互相平視的平等姿勢,談些今時今刻她已經無法迴避的嚴肅問題。


    可惜一時失誤,忘記了兩人間的身高差距有點大,若是離得太近是沒法互相平視的,轉過身去之後發現若自己平視的話隻能看到苻祁白玉般的脖子。


    在心裏暗罵一聲,稍往後退點,抬起臉正色道,“陛下確定自己已經想好了?”


    此話問得有些突兀,不過苻祁卻聽懂了,凝目看著思歸,“朕其實不太能明白你為什麽會提那般不合情理的要求,你要知道,就算是朕無所謂,為了你再不去後宮,隻怕旁人也要看不過眼,背後指責你的人不會在少數,到時候你的壓力定然不會小,名聲定然也會大大的受累。”


    思歸向來心性堅定,當權監都不怕,自然也不會怕這個,“臣不怕,我既然敢做自然就敢當!隻是陛下你一定要知道,在我看來兩情相悅,貴乎至誠,這個誠字是一定要做到的,我也不要求生死相隨那般高的境界,隻要咱們在一起時對對方忠誠就好。日後你若是覺得我不合適了,不再有興趣,那把話說明白,咱倆分開後你再去別人也無妨。反過來我也一樣。”


    苻祁嘴角抽搐,“朕是男人且是天子,你是女人,怎麽能一樣?”


    思歸很光棍的道,“臣本來就沒打算當女人,更不會用世人對女人的那套死板規矩來拘束自己。”


    苻祁氣道,“你生來就是女人,不當女人當什麽?!”


    思歸立刻道,“宦官!臣本就打算老老實實當個宦官,自己一人過一輩子的。其實現在也還是這個打算,所以陛下要是覺得接受不了我這樣古怪的想法,那臣絕不強求。”


    苻祁鬱悶,低頭看著思歸坦然以對,一點沒有退讓意思的雙眸,心裏十分明白,想要強求的那個人不是她,而是自己!


    鬱鬱道,“你吃準了朕好拿捏麽!”


    思歸一愣,“陛下的意思是?”


    苻祁哼一聲,“反正朕很少去後宮。”


    思歸聽他這意思竟是答應了,心裏一時有點茫茫然,感動是肯定有點感動的,陛下畢竟不是普通人;同時又有些失望,苻祁若是能堅持維護他自己的帝王權利和尊嚴,咬緊牙關還是不肯同意,那她就省事了。


    想一想又覺得稍許有點信不過,確認道,“陛下真的可以以後都不去後宮了?你能做到嗎?”


    苻祁還真沒覺得這有什麽難的,“都說了朕本就不太去後宮的,朕其實是在替你著想,怕時間久了外間對你會有微詞。”


    思歸強調,“不是不太去,是以後一次也不能去。”


    苻祁白她一眼,“放心吧,朕從春日農神祭祀後就一次都沒去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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