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雲取笑她,“那你還紮著少女頭作甚呢?趕緊的將頭發盤起來吧。”


    “呸,你這小蹄子,埋汰我呢。”


    張銘一整天都在薑先生的循環魔音裏艱難的生存著,他現在算是摸清這薑先生的脾氣,隻消裝作唯唯諾諾的對他就好,上迴他那篇題為《臨淵》的策論果然被狠批了一通,不過張銘適時送上了早就重做好的策論,薑先生看他態度誠懇,就沒再發作。那一幹想看張銘笑話的同學也被他這一手鎮住了,此話暫且不提。


    張銘收拾了紙筆,就走出了學館大門。他雖然答應了秦遊做他師爺,實則隻是做個幕僚,兩人不過難得碰麵。近日秦遊得了張銘的指點,正在和金顯套近乎,金顯以為他就要服軟,自然樂的配合。他們也不瞞著金顯,將張銘做了秦遊幕僚的事情也告知了他,金顯年紀大了,一時錯眼,秦遊又沒瞞著他,更是不以為意,他特地打聽了張銘與知味樓那位的關係,知道隻是隔了三房的遠親,也放下心來。


    張銘長舒一口氣,準備迴家,隻見一個用鬥笠遮顏的紫衫姑娘朝自己走了過來。他臉上露出個笑,上前調戲道:“這是哪家的小娘子?到學館門前來相看男人了?”


    那姑娘不做聲,挽住他右胳膊。張銘拍了拍她的手,“走吧。”


    一早就有人盯著張銘,見他舉止輕佻,就立時迴報主子去了。


    “我今天去了趟金府。”


    戴著鬥笠的姑娘正是琳娘。


    張銘一愣,“怎麽會去他家?你碰到什麽壞事了沒有?還有,怎麽戴上這東西了。”


    “我站在門口等你,人來人往的不好,就去買了這頂東西戴,去金府的事兒說來話長,咱們迴去慢慢說。”


    張銘聽了放下心來,攬住琳娘肩膀,“那好。”


    且說之前琳娘見到那冷美人站起身來迎自己,先前還覺得有些怕,這時倒不怕了。屋裏和這美人一樣清清冷冷的,隻有幾隻插著梅花的膽瓶,筆墨紙硯倒是一應俱全。


    那美人尷尬道:“我在這屋裏排行十一,你叫我十一姨太就好,你叫什麽?”


    琳娘愣了愣,迴道:“我夫家姓張,你叫我張家娘子就好。”


    “哦,原來是張夫人。我叫你來,是想讓你教我做身紅裙子,就按你身上這款式,我在鋪子裏看見了,錢我有。”她說話生硬,提到錢就翻箱倒櫃,最後找出一副金鐲子塞到琳娘手裏。


    “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收,”琳娘推拒道,她看這十一姨太神神叨叨的,怕起爭執,目光拐到屋裏一碟綠豆糕,指著那個就說:“你將那個送我吃就好,我教你做裙子,不收你錢。”


    十一姨太頓了頓,小心翼翼的看了琳娘兩眼,輕輕問了句:“當真?”她見琳娘點頭,就默默的坐下,從自己床下扯出兩匹簇簇新的紅綢,癡癡笑道:“這是我的嫁妝,我要做新裙子,老爺一定喜歡。”


    琳娘這才看出她有些魔怔了,或許是時而好時而不好的,才會看見自己的裙子嚷著要做。她看這十一姨太年紀輕輕,卻這樣苦命,一時起了憐憫心思,就指點起她做裙子來。


    好在十一姨太還算聰明,琳娘一指點,她手腳極快,不多時就做的七七八八。“我原先也是那成衣鋪子的繡娘呢。老爺說我漂亮,不該吃那種苦,就娶我做姨太太了。”十一姨太見裙子快要做好了,人也正常了些,就和琳娘說起閑話來。


    琳娘看看外麵太陽,知道時間不早了,就想迴家,便迴那十一姨太:“時候不早了,我該迴去了。”


    十一姨太迴了神,看了看琳娘,問道:“你夫君對你好麽?”


    琳娘本想迴她說好,腦子一轉,就答道:“不好,他總是不歸家,在外頭廝混,及不上你老爺的。”


    十一姨太笑笑:“那就好,你迴去吧。”


    張銘聽了琳娘一席話,心裏暗道好險,一邊替琳娘解發髻,一邊說道:“幸好你機靈,要是不小心惹到了那十一姨太,我上哪尋你去。”


    琳娘對著鏡子笑了笑,“她看著挺可憐的,我以前從沒見過這種深宅裏的女人,今天真是嚇了一跳。”


    “說到這個,等三月三,咱們要去金府赴宴,他家開臨水宴,也請了我和你。到時候你大概就能見到金顯的一幹夫人了。”張銘取出一個燙金帖子,對著琳娘搖了搖,“就是這個。”


    “那我新給你做的衣服就有用武之地了。”琳娘說著,從自己袖帶裏取出銀票,對著張銘揚了揚,“看,這是我賺來的。”


    張銘捧著她臉親了親,笑道:“是,夫人真厲害。”


    ☆、第42章 赴宴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說的便是三月三這天,女子們踏青出遊,各個打扮的花枝招展,相看意中人。平日裏不能送的信箋和點心,這日卻可以大大方方的交給心上人,還可以在河邊樹下說上兩句,或是叮囑用功念書,或是簡簡單單的立在一處看風景。


    這一日,便是金縣丞家開臨水宴的日子了。


    他們白天已經去放過風箏,孫琢做了個四不像的美人風箏,他丹青水平有限,本想讓張銘幫著畫,沒成想張銘也不會畫美人,最後青青出手隨便在上麵塗了幾筆,畫了雙眼睛,他們就拽著那隻風箏踏青去了。


    到了傍晚,張銘和琳娘須去金府赴宴。兩人俱在房裏拾掇起自己來。琳娘上迴買的白綢,被她做成了一身圓領長袍,上麵用銀線細細繡了雲紋,她教那間成衣鋪子的繡娘做花樣,自己也學了幾招,外搭一條對襟褙子,穿在張銘身上正適宜。他一貫用來束發的牛角簪已經舊了,也琳娘換了一根新的,這根牛角簪油潤黃亮,尖頭一點白,配著白衣恰到好處。


    琳娘自己則穿了條看似尋常的四幅紗羅裙,裏麵別有乾坤,礙於如今身份低微,她出門不能穿八幅裙,六幅卻是能穿的,她這條裙子,靜立時是四幅,走動起來時隨風而動,就顯出六幅的廬山真麵目來。


    他們穿的這樣講究,一是自己喜歡,二是要在外長臉。


    張銘這迴更是裝了一迴款爺,叫了兩頂四抬轎子送他們二人去金府。


    古代開筵,以美食佳釀為主,輔以席間歌舞,金顯的庭院極大,他要仿造蘇派園林的樣式,耗資巨大,在自家挖出一個深深的水池子,從池子四周引出小溪,又不知從哪兒尋來一處活水,所以溪水清澈幹淨,順著人工開挖的溝渠流到宴客廳,暗合了臨水宴之意,又能擺闊,讓侍女們一路沿著水路端著盤子起菜。


    中間搭了個高台,請來了歌伎班子搭台起舞,絲弦管竹,不一而足。


    張銘是頭一迴見到這場景,隻覺得比以往在電影電視裏看的更誇張一些,尤其是那個打頭陣唱小曲兒的女子,據說是金顯最鍾愛的歌伎,那頭上戴著的首飾,該有五斤了吧,掐著嗓子唱的是什麽都聽不清。


    至於他家琳娘,一早就被這府裏的婢女帶去了招待女客的偏廳裏,人多眼雜,隻能兩人互相使個眼色,便分開了。


    好在,金顯請來的多是此地鄉紳,真正會行酒令的沒幾個,主座上又坐著個秦遊,沒人在他麵前班門弄斧。大家都坐在自己相熟之人身旁,互相評點著台上歌伎。


    張銘瞥了眼主座上的秦遊,他倒是怡然自得,身邊還伴著兩個歌姬替他夾菜斟酒,和坐他旁邊的金顯互相吹捧,一派祥和,張銘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卻想不出所以然來。秦遊遠遠的朝他舉了一下手裏的酒杯,張銘幹巴巴的迴敬了一下。他和來赴宴的人皆不熟,氣質相貌更高出在座諸位,隻能一人獨坐一張長桌前,默默的觀察著與金顯交好的諸位鄉紳。


    至於張萍,他倒是輕鬆,不過遣人送了顆一人高的金桔樹來,連送樹的夥計都匆匆就走,大剌剌的很。


    有那有心人見他和縣令相熟,心裏猜到個大概,就坐到他身邊,攀談起來。


    “我看這位公子麵生,冒昧請教你尊姓大名。”


    張銘見來人笑的猶如彌勒佛,自然迴了個笑,裝出年輕人的薄皮青瓜樣,“敝姓張,鄉下來的,蒙秦縣令錯愛,才得以來此長長見識。”


    那人聽後露出個微笑,寬厚道:“那你興許不識得我,我算是此地鄉紳,家姓韓,你喚我韓兄即可。”


    張銘心裏默默的說了句,臉皮也忒厚了些,你這年紀做我爹都夠了。又看他有些麵熟,就問道:“我平日裏在清河學館念書,亦識得一位韓兄,不知……”


    “啊,那是諄兒,我家弟。”


    這位韓鄉紳見尋到了和張銘的共同話題,就與他親熱交談起來,話裏話外無非是打探張銘與秦遊的關係,無奈張銘這人滑不丟手,隻說秦遊對他一見如故,因為喝酒時碰上有了些許交情,別的一概問不出。他討了沒趣,見張銘總盯著秦遊身邊的歌姬,以為他也好這一口,就指點起來。


    “台上的這位叫小牡丹,乃是金縣丞從滄州府花了大價錢請迴家的,她原本還有個姐姐,叫大牡丹,傳說那才是真正的傾國傾城。”


    張銘對台上的那位“首飾架子”不感興趣,反而對那傳說中的大牡丹好奇,就問道:“這大牡丹有何神通?小弟願聞其詳。”


    韓鄉紳見他果然感興趣,露出個你知我知的笑,將大牡丹的生平細細道來。


    “這大牡丹啊,乃是滄州班兒出身,據說她一雙媚眼勾人奪魄,嗓兒如黃鸝,身段兒更是風流,她和名旦柳一鳴是師兄妹關係,兩人常常搭台唱戲,據說還有一段情,後來柳一鳴做了別人的……,咳,她不知為何也下海成了歌姬,那些往常肖想她的男人自然絡繹不絕,可惜美人不長命,不到兩年就死了,至於滄州班兒少了這兩個台柱,就倒了。”


    張銘一聽,原來是一段難言對錯的苦情,默了幾秒,問道:“我看台上的小牡丹不過二十,這是多少年前的事兒?”


    “十年前吧。滄州班兒倒台時,小牡丹還是個小丫頭片子呢,姐姐死後她混在歌姬坊裏,自然也沒出路了。”


    卻說琳娘那邊,她被人引著隨意尋了間暖閣兒坐下,桌上諸位婦人她都不識,又是最年輕的一個,就顯得鶴立雞群了。


    不過張銘一早就告訴過她大概會出現這樣的情況,讓她隻報家門,不和人多交談,好好吃東西,要是有沒見過的又看著喜歡的東西就多看幾眼記下來,往後他們也一件一件的買迴家,要是又見到上迴那十一姨太,也別多搭理。總之,平平安安的就好。


    琳娘秉持著張銘的囑咐,低頭吃菜,席間婦人嘰嘰喳喳,她沒人陪伴,一不小心就吃多了些,她往常食量小,這下吃撐了,就想著到外麵走幾步。


    金顯家的水池子修的好看,高出他本人十倍,四周還壘著假山,琳娘沿著假山一路走,不小心走岔了一條道,就見到了一個穿著深紅裙子的女人,立在水池邊上的一個小石礅上,搖搖晃晃,要跳不跳的。


    琳娘心下一驚,細細辨認那人麵龐,正是上迴邀自己做裙子的十一姨太。她臉色白的像個假人,麵上似笑非笑,猶如鬼魅,琳娘看著害怕,細細一想,猜測她大概是癔症更重了。她猶豫再三,想聽張銘的話不去搭理她,又怕這人真跳下去,她卻袖手旁觀,實在於心不忍。就慢慢的走上前去,輕聲問道:“十一姨太,你在這兒,做什麽?”


    隻見十一姨太渾身一顫,迴過頭來,一雙眼睛半翻著,死死瞪了琳娘兩眼,突然露出了個笑。


    “是你呀……我正要找你呢。”


    琳娘見她答話,就迴道:“你找我做什麽?你先下來,咱們去那邊亮些的地方說。”


    “你看我的裙子,老爺連看都不看一眼,是你教我做的。”


    琳娘見她麵上猙獰,忍不住後退了幾步。


    “我看到你相公了……”她麵上飄渺,“他也穿著白衣服,真好看啊。”


    不知何時,這十一姨太已經從那石墩上走了下來,並一步步朝琳娘走了過來。琳娘想要轉身逃走,就被她一把抓住了雙手,拖到了水池邊。


    琳娘勉力掙紮,腳下不知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和十一姨太一道摔下了水池。


    水池上隻輕輕的響了噗通一聲,水花濺了三層,就隱了下去。


    不遠處的假山裏走出了一個丫鬟,她嚇的花容失色,匆匆忙忙跑去了正院。


    正院裏麵,大夫人正和諸位鄉紳夫人品嚐金家自創菜肴“珍珠蒸豆腐”,突然間房門被人推開,刮進一陣涼風,一個小丫鬟跑了進來。


    “大夫人,暖閣那有人落水裏了!”


    大夫人的筷子一頓,“是哪個院子裏的?”


    前來報告的丫鬟頓了頓,細聲道:“大夫人饒命,一個是十一姨太,另一個不是咱們家的,是男客那邊的家眷,一位姓張人家的。”


    大夫人立刻丟了手裏筷子,五指攥到一塊兒,嘴裏恨道:“你是蠢的麽?快帶人去把人撈起來!”


    張銘聽了一通八卦,眼見得窗外繁星低垂,身上更是涼意習習,就知道今夜這臨水宴要告一段落了。


    他想著要早些離席,剛要起身往金顯那裏告辭,並托人將琳娘從這家後院喚出來,好一道迴家,就被人攔住了。


    來人是金顯家的一個管事,一臉焦急,他身後還跟著個瑟瑟發抖的小丫頭。張銘心下一突,問道:“何事?”


    那管事一臉尷尬,急道:“張公子快跟我走一趟吧,尊夫人在後院水池邊落水了!”


    ☆、第43章 睡醒


    張銘不太記得那天晚上是什麽情形了。


    等他趕到琳娘落水的那處,才知道她已經被人撈起來了,正躺在金家的客房裏,麵色青白,氣息全無。他當時顧不得著急或是發火,而是拚命迴憶溺水急救的方法,一樣一樣的試了個遍,直到琳娘咳出了一大口池水,微微迴複了些氣息,才放下心來,紅著眼睛替她裏裏外外換了一身幹爽的衣裳,也不和人寒暄道別,就抱著她迴家去了。


    當夜琳娘就發起了高燒,請了醫生來看,都說肺裏嗆進了水,又在水裏浸了那麽長時間,引發了傷寒,眼下天涼,隻能用些補湯,其餘隻能看天命,藥石罔效了。


    張銘聽到那句藥石罔效,腦子裏一直緊繃著的弦才斷了。


    他以前總覺得求神拜佛沒用,萬事需求己,什麽都可以慢慢來,這迴才終於覺得前路一片漆黑。即便他看著琳娘恨不能以身代之,事實卻是他什麽都做不了。


    所以什麽“欲以身代之、欲以身親其役”,都隻是空話罷了。


    醒著的人所能做的,隻有茫然等待。


    隻是這樣無助的滋味,他再也不要嚐了。


    秦遊來看過張銘一迴,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半點不似往日的爽快樣,他看張銘一臉呆樣,本以為張銘興許無心搭理自己,就要告辭,卻被攔下了。


    “我這幾日雖然心急如焚,另一半腦子卻想著當日的事情。你這人不屑與金顯為伍,卻還是著了他的道,對吧?”


    秦遊大驚,“你怎麽知道?”說著,他又悻悻的迴了句:“我當日喝多了,才做下了蠢事,又無可商議之人,才來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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