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大驚,她想不到阮玉竟然把手伸到別人家去了,還很不要臉麵的看了人家的禮單。


    “屢屢‘送’一些不怕人被說成是僭越、不遵禮法的東西不說了,非年非節亦非生辰又不是什麽重要日子,用以拜賀且頻頻拜賀的物件卻價值不菲也不說了,單講個可樂的。”阮玉合了冊子:“邱家的老太爺過世,咱們府竟然送了蜜蠟佛手盆景……”


    底下有人笑了。


    佛手……福壽,這不是給邱家添堵嗎?


    “這都是賬上記載的,二奶奶也說,沒有錯……”


    李氏的冷汗冒了出來,身子有些打晃。


    “還有府裏每日吃的米糧,主子們就不用說了,皆是新米新飯,可是底下人呢?進的是二等的米,用的是陳年的飯!”


    底下轟的一聲。


    “那麽那些二等的米哪去了呢?”阮玉可愛的彎了彎唇角,李氏頓覺那笑容很危險:“還有這些陳年的米麵,不是曬一曬就可以充饑的……”


    從前會過日子的人,糧食發了黴也不肯扔,曬一曬,搓一搓,繼續食用。豈不知那黴裏包含許多危險物質,長期食用是會致病的。


    當然,他們可能不懂,目前也隻需他們理解本應屬於他們的食物並沒有在自己的肚子裏便好。


    “這些日常生活的瑣碎,或許大家並不在意,可日子就是這麽一天天一月月的過來的,而且一過,就是九年……”


    李氏當家九年,雖然不能說打一開始就打了主意,但人的膽子總是越來越大,且看那些賬目,離現在越近,做得越精細,可是差額也就越明顯。


    李氏開始篩糠,忽然想起什麽,猛的睇向金玦淼。


    金玦淼歪在位子上,長指摩挲著下巴,隻對著底下瞧熱鬧,看也不看她一眼。


    “還有……”


    還有?


    李氏唰的轉過目光,死死的盯住阮玉。


    “二奶奶當是已經知道宗祠那邊來了人,帶了太太去養病。太太一直惦記鄉下的事,就問起了肅大哥新娶的媳婦……”


    金寶肅的續弦?這跟她有什麽關係?


    可是轉念一想,李氏頓時渾身一僵。


    若不是肅兒媳婦死了,金寶肅哪能娶填房?而肅兒媳婦的喪事是她跟金玦森操辦的,當時還借口肅兒媳婦娘家人鬧事,原本說好賠償一千兩銀子,卻從公中騙了十萬兩……


    李氏隻覺眼前一黑,待迴過神來時,卻見阮玉站在身邊,正拿手扶著她,那目光說不上是同情還是幽暗:“錢財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知道二奶奶是心有牽掛,是要為孩子著想,可是……”


    她頓了頓,更壓低了聲音:“放印子錢是違法的。不僅是二奶奶一個,全家都會遭受拖累。可見,二奶奶也未將嬌姐兒幾個全然放在心上……”


    李氏一個哆嗦,就要抽出胳膊,可不知是她抖得渾身發軟還是阮玉力大無比,竟是沒有成功。


    “二哥為了還賭債偷偷出手的鋪子到底去了哪?還有……”此番,眼底是完完全全的同情了:“府裏這麽封鎖消息,可二奶奶被綁的事還是傳得紛紛揚揚。到底是誰在散播?二奶奶不會不清楚吧?但二奶奶不知道的是,你這幾天的藏身之所,這會怕是已經空無一人了……”


    什麽?


    她都知道了?


    他們都知道了?


    那麽假礦的事,還有阮玉的嫁妝……


    李氏睇向阮玉,卻隻在她眼中看到一片了然。


    李氏身子晃了晃,徹底癱了下去。


    ——————————


    待李氏醒來的時候,金府已經變天了。


    身為嫡媳的金四奶奶,相府千金阮玉徹底而正式的執掌了中饋,目前正在四知廳內招了管事說話。


    聽說她代掌中饋這段時間府裏有些混亂,她也不管,以至於下人們都覺得她好欺負,愈發囂張。可誰知她是在暗中觀察,就像隱藏在草叢裏的狐狸,待看獵物鬧騰得忘我了,突然出擊,一手一個準。


    阮玉,我真小瞧你了!


    如今李氏最重用的管事林旺媳婦毫無懸念的被擼下去,倒不是因為跟她關係近,媚上欺下,而是在金家落難之際,林旺家的偷偷裹了府裏的東西去賣,還不長眼睛的賣到了阮玉的鋪子裏,這不是找死嗎?


    再有就是孫婆子。


    孫婆子主要是采買,阮玉今天說的幾件事都有她的參與。否則單靠李氏一個人,怎麽能成事?而對於貪心的人,能讓她閉嘴的隻有銀子。可是今天,李氏剛被抬下去,孫婆子這兩年撈的油水就被阮玉炸了迴去,還把人給攆了。


    倒是不株連,負責荷塘的孫婆子的男人還守著荷塘,因為一直以來踏實肯幹,也不傳閑話,倒漲了銀子。孫婆子的大兒子繼續在金玉滿堂的作坊當學徒,小女兒也照樣在二門打掃,如此的獎懲分明,也沒人敢說個不字。


    關鍵是金四奶奶把金家多年沒有翻出的多少個賬房先生也沒有查出的老底給捅出來了,大家都戰戰兢兢,因為這麽些年,哪個人手裏能沒點錯處?


    對於大錯,阮玉重重責罰;對於小錯,高高抬起,輕輕放下,但不忘敲打,搞得人即便挨了批,亦痛哭流涕的感激她。


    然後簡直是把府裏折騰個遍,除了少數幾人以及在屋裏伺候的,幾乎都挪了地兒,有升有降,偏偏還說不出她什麽來。


    待到日落時分,金四奶奶才帶著貼身的丫鬟從四知廳裏走出來。


    丫鬟手裏皆捧著漆盒,據說裏麵是一遝遝的紙,叫什麽“保證書”。


    一直在身邊伺候的柳紅給李氏上了碗茶,李氏剛一入口,便噴出來,不住的咳。


    金玦森揮手將柳紅攆出去,親自倒了水,待她喘息平穩了,方送到她嘴邊。


    看她艱難的喝了,又咧了嘴,小心的摸了摸唇角。


    僅一下午,就起了三個燎泡,疼得她直吸冷氣。


    ☆、293心動怦然


    他就忍不住埋怨:“我就說你,別跟她別著,你偏不聽……”


    李氏瞪他,他奪過茶碗,往桌上一頓:“我說錯了嗎?人家要不是抓了把柄,能這麽理直氣壯?這不知是準備多少時日了,你倒不知死活的,非要撞上去……”


    “我為了誰?我不是為了這個家嗎?還有你……”


    “可別說我了,剛剛爹又把我叫了去,訓了一頓,差點上家法。依我看呐,咱們這二房如今算是完了,爹沒把我攆出去,又沒說讓我休了你,也是為咱考慮,更是為嬌姐兒幾個著想,我看咱們還是夾著尾巴做人好。你當初管家,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如今他們為了討好四房,還不可勁的踩吧你?所以咱就規規矩矩的,有機會,就往清風小築走走,這伸手還不打笑臉人呢,老四媳婦年輕,麵子矮,沒什麽過不去的,再怎麽說,她也得要個臉,不短了這邊的吃用就行,這若是能弄點銀子……”


    “唉,”苦笑,搖頭:“今非昔比啊,我真是糊塗了。趕明讓嬌姐兒幾個別再耍尖賣快了,也跟她們四嬸多親近親近。我看老四媳婦平時還挺喜歡她們的,就不知現在……你看我幹什麽?我說得不對?照這架勢,咱們至少得挨個三四年。待日子長了,事情淡了,再……”


    “哼!”李氏冷冷一笑,轉身躺下,將被子往身上一蓋。


    金玦森見她油鹽不進,又想著二房如今落到人人喊打的地步都是她算計阮玉嫁妝的緣故,不免沉下臉:“我告訴你,如今事情鬧到這一步,你可別折騰了,到時要是爹非讓我休了你……”


    “怎麽?你是不是想把茜兒扶正啊?”李氏唿的掀被坐起:“當初大把花銀子的時候尋思什麽了?這迴看我用不著了,就想一腳踢開?”


    “你怎麽這麽歪?我是說……”


    “你什麽也不用說了,最後鹿死誰手還說不好呢!”


    “你……”金玦森眼睛一亮,轉而陷入更大驚恐:“你又想做什麽?我告訴你,你給我安分點,否則連帶我跟你一起吃掛落,我就……”


    “好啊,等我東山再起,你也別指望抱大腿!”


    “你,你有辦法?什麽辦法?”金玦森瞪起小眼,目光閃爍。


    李氏想笑,可不小心牽動了燎泡,又疼得倒吸一口冷氣。


    她抄起鏡子,視線觸及鏡中那個頭發蓬亂,兩腮歪斜,青紫交加,目露兇光,狀如瘋婆子的女人,先是嚇了一跳,卻把鏡子抓得更緊,死死的盯著,唇角緩緩露出一絲獰笑。


    ——————————


    “阮玉……”


    金玦焱身穿一襲濃紫色的暗花箭袖長袍,立在六月的豔陽下。


    他很適合穿深色,而紫色尤能凸顯他筆挺的身姿,昂然又明烈的氣度。


    這身衣服當是新製的,剪裁得體,麵料柔滑,在夏日的微風中時而展開,時而熨帖在他身上,若隱若現的勾勒了肌肉的弧度,使人自覺不自覺的留意他寬闊的肩膀,結實的胸膛,漸下漸收的腰線,修長有力的雙腿,引得過往的丫鬟媳婦麵色緋紅,直讚金家四爺一表人才。


    他似乎很享受這種讚美,更或者是希望此種讚美恰好落入某人耳中,而目光在見到那人的身影移出門外時簇的一亮,整個人都仿佛承載了日光,於刹那間流光溢彩。


    阮玉看了他一眼,心頭一跳,急忙調轉視線。


    最近也不知怎麽了,這家夥好像越來越帥氣了,是男大二十變嗎?而且他總是用那種眼神看她,跟火燒似的,她動不動就被燙一下,害得她隻要在他麵前,就渾身不自在。


    可又不得不假裝鎮定,搖著芙蓉團花紈扇,擺出老成穩重的架勢,慢悠悠的向前走:“四爺找我什麽事?”


    “我得了個有趣的地方,咱們出去走走?”


    阮玉眼睛一亮,轉而繃起嚴肅:“哪裏有時間?我現在管著一家上下,片刻分不得身啊……”


    金玦焱跟著她到柳樹蔭下的石桌旁坐了,也不說話,隻盯著她看。


    終於瞅得她心虛了,沒好氣的瞪他一眼:“看我做什麽?”


    “就想瞧瞧某些人怎麽編瞎話不臉紅呢?”


    “我編什麽瞎話了?”阮玉色厲內荏。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把活兒都派了出去,每天早上隻聽各管事的匯報即可,賞賞罰罰再交代兩句的一會就完了。你為了把他們更好的攥在掌心,又鼓動底下人入股金玉滿堂,讓他們為年終的紅利卯足了勁的拚命……”


    “攥在掌心?這話怎麽這麽難聽?”


    “我是誇你有當家主母的風度……”


    “當家主母?”阮玉乜了他一眼,就要發作。


    “行了行了,我錯了還不行嗎?是我把你逼上梁山,又害你得罪了那麽多人……”


    “關鍵是害我操心……”


    阮玉蹙起纖眉,手摸了摸鬢角,好像那裏就要長出白發。


    “那我向你賠罪還不成?就今天,咱們出去透透氣……”


    阮玉對上他的目光,唿吸一滯,飛快移開視線,指尖無意識的劃拉著桌麵,拉出各種理由迴避這種心慌:“今天是六月六,正是忙的日子。要翻曬許多被褥、衣物還有書本,還要給黑電洗澡……”


    “翻曬的活兒有下人們做,你若上手隻能添亂。黑電我也刷洗完了,正在後院撒歡呢,待會咱們就騎它出去。還有你上迴托我幫你尋個小莊子,我已看好了,難道你不想去瞧瞧?”


    他的手臂搭在桌麵上,身子前傾,就那樣一瞬不瞬的小意賠情的看她,又是那般語氣溫柔的征求她的意見,還拿小莊子來誘惑她,她就是想氣他一氣都狠不下心來。


    心中一軟,嘴裏便“嗯”了一聲。


    金玦焱立即迴了頭:“春分,給你們奶奶找件披風,春秋穿的那種就好。”


    春分正盯著這邊的動靜呢,聞言快步進門,眨眼就捧著條羽紗披風出來了。


    阮玉納罕:“天這麽熱,要什麽披風?”


    金玦焱彎彎唇角,表情神秘,接過披風搭在臂彎,又仔細打量她:“你……要不要梳洗打扮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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