眸底旋即一緊,竟似有微光波動。


    在交睫的一瞬,他下死力的盯了她一眼,又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後垂了眸子。


    這一瞬太快,快得誰都沒有發覺。


    阮玉也看見了他,隻不過當她發現他時,他恰好收迴了視線。


    這還是打那件事後二人的第一次見麵,也不知是不是受了二人的影響,所有的知情人都顯得有點尷尬,場麵霎時冷下來。


    薑氏不知那晚具體發生了什麽,但見眾人都臉色不虞,急忙打圓場:“我聽說外麵的鋪子都歇業了,要出了正月才開張,咱們金玉滿堂也要等到那個時候?”


    金成舉撩了靚藍色淞江三梭布直裰往太師椅上一坐:“行有行規,咱們金玉滿堂自也不能例外。不過老三新進的那個鋪子需要拾掇拾掇,但是臘月不能動土,我看,待過了初五,你們就去鋪子裏瞧瞧,我總覺得中間那堵牆礙事,看能不能打通……”


    兒子們拱手稱是。


    金玦焱剛要坐下,盧氏便叫他過去。


    “正好,你現在也算閑著了。那日我跟你說讓你帶你表妹去鋪子裏瞧瞧,看有沒有什麽可心的首飾,可是你……”


    盯了阮玉一眼,好像一切都是她的錯。


    “我隻得把我年輕時的首飾挑了給她。東西是好東西,就是式樣老氣橫秋,真可惜了這樣一個水靈靈的大姑娘。如今鋪子裏打了烊,也沒有外人,你就帶憶柳去看看。也不用急著迴來,慢慢挑。我聽說外麵的小吃還擺著,你們若是沒逛夠,就在外麵吃。憶柳好多年沒來了,也讓她瞧瞧咱們京城的模樣,看看你們當年特別喜愛的混沌攤還在不在……”


    盧氏一人說得歡快,金成舉在一旁撇了撇嘴。


    這個女人現在就跟著了魔似的,就不想讓兒子跟媳婦在一塊,先是有璧兒,這會又扯上了外甥女,搞什麽“雙管齊下”,當真是老糊塗了。


    金玦焱聞言,自覺不自覺的瞟了阮玉一眼,但見她自在悠然的喝著茶,仿佛根本沒注意這邊的動靜,不禁怒上心頭,語氣也難免重了些:“若說要選首飾,我整日也不管這些事,三哥倒是常在鋪子裏,不如讓三哥帶表妹去……”


    薑氏則不由想象了下金玦淼的風流,而鍾憶柳的確有幾分姿色,這萬一盧氏給三房做了嫁衣……


    她頓時笑出了聲,惹得眾人都看向她。


    她急忙掩飾的站起身:“忽然想起灶糖還在外麵晾著,可別叫貓叼了去,我得去瞧瞧……”


    轉了身,卻越想越喜悅,越想越招笑,隻得拿帕子掩住唇,飛快的溜了出去。


    “這個薑氏,也是兩個孩子的娘了,還是這麽不穩重。老大,你可得提醒著點!”


    金玦鑫連忙起身,勾了腰應了。


    盧氏便歎息,摸著鍾憶柳有些粗糙的小手:“我就覺著憶柳這孩子,又懂事,又能幹,這若是我親生的閨女該多好……”


    “姨母……”鍾憶柳嬌羞的喚了聲,又抬起眸子,水汪汪的瞧了金玦焱一眼。


    ☆、082夜半登門


    “你這孩子,小時候跟憶柳玩得不依不舍,如今怎麽倒生疏了?你們自小一塊長大,兩小無猜,青梅竹馬,任誰也說不出什麽來。若是哪個敢嚼舌頭,我第一個就不饒她!”


    說著,睇向阮玉。


    豈料阮玉隻盯著外麵的下人忙碌,對這邊的動靜絲毫不覺,那感覺就好像她使出一記重拳,卻打在棉花上,心裏那叫一個憋悶。


    “還杵這幹什麽?還不帶你表妹出去轉轉?”盧氏額角爆出青筋。


    “娘……”金玦焱還要拒絕。


    “別以為我不知道,整個京城你都玩遍了,帶你表妹出去走走怎麽了?你今天要是不想去,以後都別打算出這個門!”


    盧氏用力過猛,開始氣喘。


    鍾憶柳急忙給她抹胸口,金成舉則不悅的皺了眉:“孩子忙了一天也累了,要不改日……”


    盧氏立即瞪了他一眼。


    金成舉看她喘成那個樣子,也不好多話,隻歎了口氣。


    盧氏喘勻了氣後,換了副語氣:“你表妹背井離鄉,想念你姨母,這幾日都沒睡好覺了。你帶她走走,她也好散散心。你姨母最疼你了,比對親兒子都好,你都忘了嗎?若是她知道女兒在這裏很開心,不也放心了?”


    此話入情入理,又見鍾憶柳紅了眼圈,可憐巴巴的看著他。


    金玦焱百般無奈,隻得應了。


    跟眾人道別,走到阮玉身邊時,腳步下意識的停頓了一下。


    然而這一瞬的停頓實在太過短促,他沒有得到任何他希望的或者是他也沒有想明白的東西,那青綠色的水波紋裙裾便劃出了視線。


    鍾憶柳簡直是興致勃勃的跟眾人告了別,走到阮玉身邊時,刻意慢下了動作。


    她端端的福了一禮,動作優美又曼妙,然後微抬了頭:“四嫂,憶柳告退了。”


    頓了頓:“四嫂有什麽需要的?不妨直說,憶柳幫四嫂帶迴來。”


    聽似客氣,但那語氣已經帶著明顯的挑釁與傲慢了。


    春分恨不能上前給她一巴掌,金成舉也沉了臉,朝這邊望過來。


    卻見阮玉笑了笑:“不用惦記我,表姑娘玩得開心便好。”


    鍾憶柳的目光有些嫌長且不禮貌的盯著她的臉,意圖從上麵看出一絲一毫的氣惱跟嫉恨。


    可是,沒有。


    但心中還是喜悅的,於是再施一禮,起了身,歡歡喜喜的出門去了。


    ********


    自打迴了清風小築,春分便吩咐夏至三人輪流站在如意踏跺上向著烈焰居張望,就等著看金玦焱什麽時候迴來。


    春分搓著手進門,見阮玉正歪在床上看《倩女離魂》的話本子,不覺急了。


    “姑娘,難道你當真就這麽任由他們去?若是奴婢說,早在泰安院的時候,姑娘就該攔著。憑什麽一個未嫁的姑娘就隨隨便便的跟著爺們出去?她不要個臉麵,咱們還要呢。說什麽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那都是過去的事了。男女七歲不同席,卻是不避嫌的跟著亂走,又這麽晚了,這萬一……就算沒什麽事,可是名聲要緊,到時不納也得納了。那老妖婆……呃,太太,不就打著這個主意嗎?姑娘這才進門幾天,她就忙著往姑爺屋裏塞女人?這說出去,哪個不笑話她?偏偏姑爺也是個不知事的,這都什麽時候了?還不迴來?也便難怪那破落戶囂張成那個模樣,還不是有人給她撐腰?”


    走到床邊,也不顧尊卑的一把扯下話本子,然後跪下身子,誠心誠意的睇著阮玉:“姑娘,他們是自小的情分,將來自是不同。可是姑娘有什麽?姑娘若是再不為自己打算,將來怕是隻有個嫡母的名頭了!”


    一個女人,身份固然重要,可是丈夫的寵愛亦不可缺。有多少人家,姨娘通房恃寵而驕,張揚跋扈,讓男人幹出那寵妾滅妻之事?而那個鍾憶柳,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燈!到時跟盧氏裏應外合,這家裏還有姑娘的位置嗎?


    阮玉看著她的泫然欲泣,忽然拍拍她的臉:“如果他非要做出點什麽來,豈是我想攔就能攔得的?即便攔得了,可是他心裏還那麽想,又有什麽用呢?這個世上,隻要你不對人用心,就不會傷心。所以,想那麽多幹什麽?”


    每每姑娘拍她的臉,春分都覺得自己變成了小孩子,於是撅著嘴,打算跟姑娘撒個嬌,再勸她迴心轉意。


    豈料姑娘又道:“你也是杞人憂天了,別忘了,四爺心裏還有個溫香姑娘……”


    春分一怔,眼睛開始漸漸發亮,轉而又覺這是個更大的隱患。正欲開口,外麵便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立冬打起了海棠春睡的軟簾,氣喘籲籲道:“姑爺,姑爺迴來了……”


    春分立即爆出驚喜,可是迴了頭,姑娘又拾起了話本子,旁若無人的看起來。


    ********


    金玦焱有些沉鬱有些疲憊的迴了院子。


    豈料剛走到烈焰居門口,就見主屋門外的如意踏跺上站著立冬。


    見了他,氣恨恨的跺了腳,還響亮的哼了一聲,便趾高氣揚的轉身進了屋。


    一直跟在她身邊的如花也衝他吼了兩嗓子,撅著尾巴鑽了進去。


    他隻覺納罕,平日裏,立冬是最可愛最膽小對他最友好的丫頭了,今天是怎麽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


    進了屋,本想梳洗一番躺下。


    走了一下午,真把他累壞了,而且……


    想到鍾憶柳明亮而羞澀的目光,紅如朝霞的兩腮,時不時與他來個合理擦撞的身子,他就沒來由的心煩。


    若說兒時,倆人也的確玩得好好的,她被接迴家,他還難過了好一段日子,可是現在……


    重逢的確驚喜,卻非那種,那種……


    要他怎麽說呢?


    可是鍾憶柳明顯不是這般想的,就連娘……


    他有點明白盧氏想做什麽了,可是……娘,一個阮玉我還沒攆走,你又給我弄了個表妹,這不是要我的命嗎?


    然而想到阮玉,就想到那幅平靜的無動於衷的裙裾,想到她背對著他,一下一下切割著自己的手臂,心情更亂。


    他用力砸了個茶盅,嚇得璧兒趕緊跑過來。


    他將人攆走,又叫迴。


    沉默半晌,方緩緩開口:“去看看匣子裏,還有多少銀子?”


    ********


    二更的時候,清風小築的主屋接待了一位不速之客。


    金玦焱坐在太師椅上,看著剛剛放在檀木紅磯上的建州兔毫盞,再瞅瞅圍著他的四個丫頭。


    平日她們對他也不算友好,可是今日好像多了一種憤怒的情緒,他相信隻要給她們一人發把刀,她們就敢掄著上來招唿他。


    還有那個大約叫做夏至的丫頭,就是她給他上的茶,可是態度也不似以往小心翼翼,而是欲說還休的睇著他,眼底滿是委屈。


    這是怎麽了?


    目光有意無意的瞟向海棠春睡軟簾,“你們主子睡了沒有”一句在嗓子眼裏骨碌了很久,可是沒有開口。因為一開口,就好像他大晚上的跑到這就是奔她來的似的,他才沒有這麽無聊!


    不過這事也的確跟她有關。


    他伸了手,打袖子裏掏出一張暗色的紙,往桌上一放,示意春分過來拿去。


    他看出來了,這裏就屬這丫頭對他仇恨最大。


    他怎麽得罪她了?


    春分板著臉,上前接過,一看,立即麵露詫異:“銀票?”


    是的,就是銀票。


    金玦焱點頭,麵色也很鄭重:“是那張虎皮的銀子……”


    “可是……”


    春分還記得,那日姑爺已經跟姑娘商量好,那隻損壞了的玲瓏寶塔就充當了買虎皮剩下的銀子。


    姑爺該不會……失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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