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雲暉。


    他一說,我就知道了,十幾年前,在楊金翹詐死離宮之後,楊雲暉也借辭官還鄉之機到了西川,這件事原本也不是秘密,之後我讓無畏叔去追查了他當年遊曆西川的蹤跡,也知道,他到過三江口。


    隻是沒想到,他還來了三江大壩。


    即使在給楊金翹的那封信裏,他都沒有透露過這件事。


    雖然沒有提到這件事,但我清楚的記得在那封信裏,他透露了自己急流勇退的念頭,似乎對一些事突然想開了,即使身上還背負著和裴元灝想通的夢想,他也萌生了退意。


    隻是那之後——


    我有些不忍再想下去,而眼角看到一旁的裴元灝,他的臉色沒變,是因為從來到三江大壩這附近開始,就一直很沉重。


    我問道:“他來這裏,做了什麽嗎?”


    宗正說道:“這個年輕人隱瞞了自己的身份,但老朽看得出來他是個當官的,隻是不說破罷了,看看他到底要搞什麽鬼。不過,他倒也沒做其他的什麽,隻是來這附近看了看風景,又看了看大壩泄洪的樣子。”


    我的眉頭微微一蹙:“他看了大壩泄洪?”


    宗正點頭道:“那幾天正是大壩泄洪的時候,再大的事,也不能把這件事忘了。”


    “他看了泄洪之後呢?”


    “他看了之後——倒有些奇怪了。”


    “哦?什麽奇怪?”


    “他,他站在大壩上,對著下麵呆呆的看了很久,然後一直默念著——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明白了?


    他明白了什麽了?


    不過是看了一場泄洪,那個場景對於三江口附近的人來說再熟悉不過,他來看了一眼,明白了什麽呢?


    難道,就是他明白的那件事,之後為他引來了殺身之禍?


    我忍不住迴頭看了裴元灝一眼。


    他的臉色仍舊一成不變,可是我清楚的感覺到,他的唿吸緊繃了起來,好像有什麽東西在他的意識裏膨脹著,唿之欲出。


    但看了我一眼之後,他仍舊沒說什麽,將目光偏向一邊。


    我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轉頭看向宗正:“就是這樣?他還做了什麽嗎?”


    “沒有了,看過泄洪之後,他就告辭離開了。”


    “哦……”


    我皺起了眉頭。


    看來,所有的事情還是跟三江大壩的泄洪有關,可是說起來,從小到大,我也不是沒有見過大壩泄洪,並沒有什麽奇怪之處,楊雲暉到底從中看到了什麽?


    想到這裏,我有些按捺不住的從石頭上站了起來,說道:“天色也不早了,我們過去看看吧。老人家,是今天要泄洪嗎?”


    宗正也跟著站起身,說道:“正是今日。殿下也來得正好。”


    |


    遇見他之後,我便將裴元灝拋到一邊,與他攜手往前走去。這位老人家雖然已經耄耋之年,身板倒是很硬朗,大概是因為住在這樣的世外之境,沒有別的煩惱,連拐杖都不用就健步如飛,我甚至還要加把勁才能趕得上他。


    裴元灝他們都走在我們身後幾步,倒也識趣的沒有緊跟上來。


    宗正一邊走,一邊問我:“殿下今天來這裏,又是為什麽呢?剛剛殿下問我,有沒有見到陌生人,難道——”


    我說道:“有些人,也到了這裏。”


    他的眉頭一皺:“什麽人哪?”


    “老人家深居於此,可能還不知道外麵的事。如今中原正在打仗,皇帝陛下離開了京城將西安府定為陪都,他來跟我們顏家和談,而叛軍想要破壞這場和談,更想要攪亂西川的局麵。”


    “哦?還有這樣的事?”


    “他們之前的手段,我也不多說了,但現在他們到這裏,我和皇帝都懷疑,他們想要破壞三江大壩。”


    “……”


    “所以我們趕來這裏,怕他們趁著大壩泄洪的時候動手。”


    宗正聽了,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我轉頭看著他:“老人家笑什麽?”


    宗正笑道:“殿下莫非以為,三江大壩是個普通的房舍?還是隨便一個什麽小東西?那些人想要破壞?不是老朽誇口,他們就算派出一支軍隊,拿著刀斧來這裏砍上十天半個月,對大壩來說,也不過就是拔一根毛罷了。”


    “老人家對大壩很有信心。”


    “那是當然,守了這麽多年了,老朽的命都牽在上麵,大壩就如老朽的命一般。”


    我笑了笑,沒說話。


    這位老人家大概是在這裏守了太久了,自己也變得有些固執了起來,外麵的變化太大,他全然不曉。


    不過,我也並不願意就這樣去打破他的幻夢,正如他所說,他的命都牽在這座大壩上,他認為它是堅不可摧的,我又何苦要去多話?


    接下來,大家都沒有說話。


    一行人安安靜靜的往前走著,離大壩也越來越近,等到了一個岔路口,一直跟在我們身後的他那個義子,還有幾個孫女兒走上前來,說道:“父親,我們先去趕馬了。”


    宗正點點頭:“去吧。”


    他們幾個便走了。


    我說道:“趕馬做什麽?”


    宗正笑了笑:“殿下難道以為,開啟大壩泄洪,是人力所能及的嗎?”


    “……”


    我遲疑了一下,才迴過神來,不管這座大壩裏麵有什麽樣的結構,但要開啟大壩泄洪,所需的力量一定非常的大,當然不是人力所能及的。


    “你們養了馬,專為這件事?”


    “是啊,今年還生了幾匹小馬駒,不過——”他嘿嘿的笑了笑,說道:“已經是最後一年了,那幾匹馬拉出去賣了,也能夠他們在外麵置幾畝地,買幾間房了。”


    “他們?”我看著他:“老人家自己難道不打算離開?”


    “老朽都說了,命都係在這裏了,離開了這裏,還有命嗎?”


    “你剛剛不是——”


    “嗬,老朽剛剛說怕守不下去,是因為沒有孫兒繼承這件事,也是怕幾個女娃一輩子都耽擱在這裏。如今不必守著,他們幾個就能離開這裏,去過他們自己的日子。至於老朽,就算沒有了責任,可老朽更願意守下去。”


    “……”


    看著他臉上的皺紋,每一道裏,大概都是這裏的風霜雨雪烙印下的,如他所說,他的命係在這座大壩上了,離開了這裏,大概就真的沒命了。


    我抬頭看了看那幾個女子的背影,雖然穿著厚厚的皮襖子,行動還是很敏捷的,其中年紀最小的那個跑了幾步,又迴頭對著宗正說道:“爺爺你留神腳下,下了雨,別滑了。”


    宗正擺了擺手,那女子才又轉頭跑了。


    我笑了笑,說道:“你那幾個孫女兒倒是靈敏得很。”


    他眼角的皺紋也笑得更深了一些,道:“有這幾個丫頭,的確日子沒那麽難捱了,隻是小時候還好,現在長大了,不那麽好管了,反倒是我們,要被她們管起來了。”


    我笑道:“蜀地向來都是女人當家啊,要不,怎麽被人說成是女兒國呢。”


    “……”


    我原來也隻是一句玩笑話,並沒有別的意思,可聽了我這句話之後,宗正的腳步突然停了一下。


    我轉頭看著他:“老人家怎麽了?”


    他說道:“殿下這麽一說,老朽倒想起來了,那個姓楊的年輕人在離開之前,還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


    楊雲暉?


    我一聽,頓時精神一振,急忙問道:“他說什麽了?”


    宗正說道:“就是在他看了大壩泄洪之後,老朽的幾個孫女兒牽著馬走了,他看著老朽的孫女兒們,說,難怪,西川是女兒國了。”


    “……”


    我不由的皺起了眉頭。


    這,若是平時看來,似乎也算不上什麽要緊的話,就連楊雲暉寫給楊金翹的信上,還特地記錄了他見到蜀地女子性情剽悍,對丈夫非打即罵的行徑,那個時候的他,似乎還對這樣的老來生活十分向往。


    可是,如果這句話是在他看過三江大壩泄洪之後說的……


    又是什麽意思呢?


    突然,身後傳來了文虎的聲音:“陛下!”


    我們迴頭一看,是裴元灝不知怎麽的差點跌倒,幸好他身邊的侍從立刻扶住了他,他的臉色有些蒼白,站穩之後立刻推開了那些人的手。


    我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這時,宗正指著前方,臉上被陽光映照著露出了笑容:“到了!”


    我轉過頭去,前方一座高大的堤壩映入眼簾。


    這座大壩是從兩邊的高山上延伸而下,順勢橫貫江麵,兩邊的山峰高入雲霄,加上雲霧繚繞,那堤壩就像是從天上降下的兩隻巨大的手掌,將整條江流攔腰截斷,然後合攏,嚴絲合縫,把江水牢牢的鎖在上遊。這個時候水位已經很高了,幾乎與堤壩的閘門齊平,微風輕拂,水麵泛起陣陣漣漪,被陽光映照著,反射出點點星光。


    宗正帶著我們走上了大堤。


    其實,我小時候也見過這個大壩,但不知為什麽,現在看到的時候,甚至比小時候還覺得震撼。


    這座大壩不僅長,而且非常的寬闊,足夠十幾匹馬並列騎行,平坦的路麵是用巨大的岩石鋪墊而成,錯落有致,中間澆築的泥漿把它們牢牢的鎖住,更是牢不可破。


    站在這樣的堤壩上,不能不讓人感歎造化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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