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話音剛落,另外一個黑黑瘦瘦的老人家也立刻隨聲附和道:“是啊家主。若說西川與朝廷和談,有利可圖,那是一說。可現在,中原戰火連綿,已經打得民不聊生,千裏餓殍,這種時候跟他們和談,豈不是要把戰火引入西川嗎?”


    “家主,西川雖然已經安定了幾十年了,可好日子,誰會過得夠呢?”


    ……


    大家都紛紛對輕塵提出了質疑。


    我轉頭看著輕塵,大堂周圍那些燭台被風吹過,燭火搖曳,映在他的眼睛裏,似乎也有無數的精光在閃爍,但他的臉上卻沉穩得沒有一絲表情波動,隻平靜的聽著大家的話。


    過了許久,他們的聲音慢慢的平息下去,輕塵才微笑著說道:“諸位可曾聽說,西山書院前陣子辦了一場論道?”


    立刻有人說道:“這個,我知道。南振衣搞的。”


    “我的兒子,還特地帶著我的兩個孫兒過去了,說是要長長見識,幸好他們走得早,沒趕上那場大火。不然——”


    “說起來,大小姐好像也是剛從書院迴來?”


    “大小姐無恙吧?”


    我原本打定主意不要輕易的開口,先看輕塵怎麽說,沒想到他們那麽快就把話題引到我身上了,我微笑著說道:“多謝記掛,我沒有受傷。那場論道我也參加了,才剛迴來兩天。”


    唐淵說道:“我聽聞,大小姐在論道上妙語連珠,一句‘挺身入局’,令得蜀地學子們無不拍手稱好。”


    我笑道:“老爺子謬讚了。”


    另外有一個白發蒼蒼,看來充滿了書卷氣的老人家也說道:“論道的事,老朽也聽說了,要說大小姐這一句挺身入局,的確妙不可言,如今中原戰亂,新舊兩個朝廷在各地的勢力都不斷的你爭我奪,天下混亂至此,西川入局,其實是遲早的事。”


    那個馮老忍不住笑道:“柳二爺,想不到你讀了一輩子的書,竟然還有這份雄心啊?”


    這個柳二爺淡淡的一笑,說道:“什麽雄心?不過是竹籬茅舍自甘心罷了。隻你剛剛說得對,咱們都是些半截身子埋在土裏的老家夥,真要入局,也輪不到我們去舞槍弄棍,自然是我們的兒孫們去。老朽就隻是想明白一點,若真的入局了,西川,會如何?”


    他說著,那雙隱藏在花白眉毛下的眼睛望向輕塵:“家主,顏家,又會如何?”


    這位老人家倒是一語中的。


    南振衣的論道,針對的都是年輕人,他們有一腔熱血,有以天下為己任的抱負,一句“挺身入局”,就足以讓他們做出決定;可這些族長,他們已經老了,天下再要變,對他們而言大概也不過是過眼雲煙,他們擔心的,是西川跟朝廷聯合之後,將來的命運會如何。


    輕塵微笑著說道:“其實這一些,也就是要和談的內容。”


    “……”


    “中原戰火連綿,民不聊生,這些我都知道,皇帝想要讓西川入局,無非是想要加重他獲勝的砝碼。西川入局,自然就要有入局的代價。我也知道,幾位老族長都是西川的老人,你們各有各的地盤,各有各的行事,若和談之後與朝廷聯合,你們的家族自然也不可能一成不變。但具體怎麽變,也是要和談的內容。”


    他說著,看向周圍,鄭重的道:“在這一點上,顏家不會一意孤行。”


    唐淵看著他,說道:“聽家主的口氣,和談,是勢在必行的。”


    顏輕塵平靜而鄭重的說道:“對我而言,是。”


    “既然如此,請容老朽一言。”


    眼看著唐淵的臉色也變得凝重了起來,我不由的握緊了拳頭,有些緊張的看著他,顏輕塵平靜的一抬手:“請說。”


    唐淵慢慢的站起身來,看了看周圍和他幾乎同歲,都是白發蒼蒼,年華垂暮的老人家,大家也都望著他,似乎在等著他替他們問出心裏最憂心的那個問題,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說道:“家主請恕罪,其實我們這裏的人,雖然說起來是各家的族長,但我們都很清楚,各家的家業,全是靠著顏家,靠著當年家主和夫人的扶持才做起來,這裏的人,沒有一個不是受過顏家的恩惠才有了今天。”


    大家都紛紛點頭。


    輕塵緊皺著眉頭,沒有說話。


    唐淵說道:“老朽也可以把話說開,西川幾十年來沒有朝廷,沒有皇帝,因為西川有顏家,顏家有家主,我們雖然各自行事,可家主有命,顏家發話,我們都不敢不從。在我們的眼中,朝廷就是顏家,家主就如皇帝!”


    這句話,若在中原別的地方說,那是足以砍頭滅九族的大罪,即使現在他這樣說出來,大家雖然沒有說話,也都屏住了唿吸,顯然都十分的緊張。


    而輕塵,仍舊平靜得沒有一絲表情。


    唐淵看著他,一字一字的說道:“家主,這百年的基業,你真的能夠拱手相讓?”


    我也轉過頭去,有些緊張的看著輕塵。


    唐淵的這句話,其實也就是這些日子我的心裏一直盤桓的疑問,現在看來,應該是整個西川所有人的疑惑,隻是,都問不出口。


    已經到了這個地步,總要有人問。


    輕塵一直沉默著,這個時候平靜的說道:“我從未說過,要拱手相讓。”


    馮老立刻說道:“家主,你從未說過,可西川若真的與朝廷和談,那結果是什麽,我們都很明白。”


    “天無二日,國無二君,西川若成為了朝廷的屬地,顏家,還能是過去的顏家嗎?”


    唐淵緊皺眉頭,沉重的說道:“就算現在,他們迫於形勢,也許可以答應我們任何的要求,可裴元灝這個人,我們雖然沒有見過他,但他做的事,我們可都一清二楚,他的為人,我們也略知一二——大小姐當然也知道,他這個人,豈能容臥榻之側有人酣睡?”


    他的話音一落,所有的人都看向了我。


    而這個時候,我也有些惘然,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的點了一下頭:“唐老爺子的話,沒錯,裴元灝從來就不是一個寬容大量的人。”


    他更不是一個言而有信的人。


    隻是這句話,現在我不敢輕易的說出口。


    其實原本,我以為今天晚上我和輕塵要很辛苦的來說服這些老族長們,可我沒有想到的是,他們關心顏家和西川的未來更甚於關心他們自己的宗族,這就好像裴元灝的那些忠心耿耿的臣子一樣,文死諫武死戰,文臣武將可以拋卻自己的生命為江山社稷,他們也在為顏家而憂心。


    我的思緒完全被打亂,唐淵的疑問,也正是我一直以來難以說服自己的。


    和談成功之後,顏家,會何去何從?


    古語說“公而無私謂之聖,因公廢私謂之賢”,我顏輕盈不是聖賢,顏輕塵也不可能是,但是眼下他做的事情,的確很讓人誤會他是這樣的打算。


    說簡單一點,在眼下的西川,他們是臣,顏家是主;如果跟朝廷和談之後,他們是臣,顏家也隻能為臣,他們的利益地位可以不變,但顏家卻要由主變臣,對他們而言有利有弊,對顏家而言,有弊無利。


    主憂臣辱,主辱臣死,所以,他們才不能釋懷。


    想到這裏,我也看向了輕塵。


    輕塵沉默了很久,才慢慢說道:“我明白諸位的意思,在這一點上,我也早有考量。”


    唐淵迫切的問道:“家主考量的結果是什麽?”


    輕塵看著他們,道:“我仍然,願意和談。”


    “……!”


    這一下,大堂上的人都說不出話來。


    如果之前大家還冠冕堂皇的說一些拐彎抹角的話,也許事情還有可以商榷的餘地,但唐淵已經把話說開了,甚至說得那麽明白,而輕塵的選擇,仍然是和談。


    也就是說,他是想得很清楚了,即使顏家失去了對西川的絕對控製,從雲端跌落下來,他也在所不惜。


    我有些驚訝的發現,原來,他對於和談,實際上是非常迫切的。


    甚至到了,不惜犧牲顏家的一些利益的地步了。


    他到底為什麽,能做到這一步?


    我看著他那張年輕的,消瘦的臉龐,那雙從來都是精光內斂的眼睛,此刻也在幽暗中閃爍著一點讓人不易察覺的光芒,我知道,他的心裏一定還有其他的打算,但那個打算,是不管怎麽樣,他都無法告訴這些人的。


    西川麵臨的危機?


    一時間,大家也無話再說,氣氛沉悶下,輕塵吩咐紅姨上菜,各種色香味俱全的菜肴送了上來,還特地開了一壇窖藏三十年的佳釀,即便如此,那些老人們都沒有什麽胃口,大家勉強的吃了一點,把麵子糊弄過去之後,就紛紛離席了。


    我原以為這個晚上會非常的艱難,甚至也拿出了在西山書院論道的精神,卻沒想到,事情這麽快就結束了。


    當然,顏家對那些家族絕對的控製,也是原因之一。


    但我還是看到,有幾個老人家在離開的時候,都露出了憤懣不平的神情,之後迴到房間準備休息的時候,素素來告訴我,有些侍從過去給每一家的族長們送東西,隱隱的聽到他們在說——不能讓西川,讓顏家的百年基業,毀在顏輕塵的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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