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道:“我來這裏辦點事。”


    “哦……?”


    我看了看他身後那一大隊的人馬,也的確像是他的身份,以前他到西川的時候,也是這樣前唿後擁,多的時候身後要跟上百人,連上馬都有人跪在地上給他做馬凳。我最可憐那個骨瘦嶙峋的做馬凳的人,似乎小時候還跟斯郎降措因為這件事而打過一架,我把他從那個人的背上推下來了。


    等我的視線收迴來,卻發現他也在上下的打量著我,那雙原本就很亮的眼睛這個時候更是閃著光似得:“你還是這麽漂亮!”


    “……”


    這種話,要是別人來說就輕浮了,而他——我多少也知道他的性情,隻不鹹不淡的說道:“我老了。”


    “唉!”他大手一揮:“我是說你漂亮,沒說你老不老!”


    “……”


    “再說,你就是真的老了,也比那些小姑娘好些!”


    “……”


    “我家裏的那些,沒有一個比得上你!”


    “……”


    我覺得兩個人已經沒有辦法再聊下去了,於是淡淡的笑了笑,伸手牽著妙言的手,說道:“斯郎降措,今天能遇上你也真是有緣。不過呢,天色太晚了,我要迴家了,再晚一點的話恐怕——”


    話沒說完,他一個箭步上前就攔住了我要轉身離開的路,伸手攔著我,說道:“哎,我還有很多話想要跟你說哪!你先別急著迴去,咱們——”他轉頭看了看周圍,正好就看見一旁街邊有一個茶攤,說道:“走,咱們去那邊喝茶!”


    這個人倒真是,少爺當慣了,跟誰說話都頤氣指使的。


    我微蹙的眉頭透出了一點不快,但還是微笑著:“這麽晚了,我不想喝茶。”


    “我記得你小時候喜歡喝茶,我現在也喜歡。”


    “……”


    “而且,我喜歡喝的都是好茶!”


    “……”


    “碧螺春,鐵觀音,龍井,還有毛尖,我都是讓他們去中原給我帶最好的茶迴來。”


    這種事有什麽好顯擺的?


    他一個土司的兒子,我是顏家的女兒,喝茶這樣的事還用得著說茶的好壞麽?


    他卻絲毫沒有感覺出我的不耐煩,還認真的說道:“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你看,你的女兒都這麽大了,我家裏也有好幾個小崽子,咱們難道不應該在一起好好聊聊嗎?”


    “……”


    我不知道女兒這麽大了,他家有好幾個小崽子,跟在一起聊聊有什麽關係?而且他突然念出一句詩來,沒有風雅的感覺,反倒因為他一身汗酸味,過於魁梧粗糙的相貌,讓我覺得有一點附庸風雅的僵硬感。我勉強的笑了一下,說道:“真的不用了,已經太晚了,我想帶著女兒早點迴去。”


    對我這樣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絕,他除了堅持,倒是很耐心,絲毫沒有不快的情緒,但他身後那些侍從的臉色已經有些不好看。其中一個便上前來指著我道:“你可不要不識抬舉!”


    我挑了挑眉毛,一瞬間也來了精神——怎麽,到這兒了還遇上強搶民女的戲碼啦?!


    說實話,我現在別的不好說,還就不怕有人來欺我。


    但是,不等我對著他們開火,斯郎將措先嗬斥住了那個人:“混蛋,還不給我閉嘴!你知道她是誰嗎?”


    那個侍從也愣住了,這個時候哪還真的敢問我是誰,立刻低著頭退了下去。


    斯郎將措迴頭對著我,倒也沒有什麽尷尬,隻說道:“你別生氣啊,他們平時也沒這麽粗野的。”


    我忍不住心裏想笑——他居然也會說別人粗野。


    但他這樣的態度我也不好再說什麽,隻淡淡的道:“沒關係,但天色已經太晚了,我真的要帶孩子迴去了。”


    他想了想,說:“那,我送你吧。”


    “……”


    我有些無奈的看著他。


    說實話,兩個人不過是小時候見過幾麵,打了一架,有過婚嫁的考慮,但現在已經過去二十多年快三十年了,我有多好多壞他全不了解,他有多好多壞,我也並不關心,況且各自都有各自的歸屬,不知為什麽,他卻好像老是要擰著我跟他呆一塊兒的感覺。


    是我的錯覺嗎?


    我說道:“不必了,我家的馬車就在前麵等我,你要再送我?不太方便。”


    他立刻說:“你相公要兇你?”


    我想了想,又低頭看了一眼妙言,然後說道:“呃……,她爹的脾氣不太好。”


    妙言立刻說道:“他兇!”


    斯郎降措用一種很複雜的眼神看著我:“你相公真的兇你?”


    “呃——”


    我正考慮有沒有必要把自己的事情告訴一個二十多年沒有見過的人,畢竟,我的經曆算不上光榮,而他的眉頭擰得更緊了,說道:“那我更要去見見他了。”


    我還沒來得及說什麽,這時,他身後另一個侍從模樣的人走了上來,低聲說道:“少爺,我們還要去見——”


    他的聲音很低,而且每說一個字就比前一個字更低沉一些,說到後麵的時候我幾乎已經聽不清了,而斯郎降措原本皺起的濃眉又挑了一下,那雙明亮的眼睛咕嚕的轉了轉,然後再看向我。


    我說道:“你還有事要辦啊?那我就不打擾你了。”


    說完,趁著他愣神的功夫,立刻帶著妙言便轉身離開了。


    走開了好遠,確定他沒有再跟上來,我才隔著中間來往的人群迴頭一看,那個侍從似乎又上前說了幾句什麽,斯郎降措便上馬帶著自己的人一路絕塵而去,遠遠的,馬蹄聲還在夜空中迴響著。


    這個時候,才終於鬆了口氣。


    妙言問我:“娘,他是你小時候認識的人啊?”


    “是啊。”


    “他說,你原本要嫁給他?”


    “幾十年前的事了,他爹跟你外公提的,娘可沒答應。”


    “幸好娘沒答應,”妙言心有餘悸的揉了揉鼻子:“他身上那個味兒哦!”


    我被她嫌棄的表情也逗得忍不住笑了起來,斯郎降措他們和我們不同,認為洗澡是一件不潔淨的事情,但衣服卻換得很勤,他又是土司的兒子,經常一天要換好幾套衣裳,換下來的衣裳也從來不用漿洗,再好的都隨手扔掉。這種浪費的習慣我也非常的看不慣。


    不過,看得慣看不慣,那也是人家自己的事。


    我笑了笑,牽著她的手:“走吧,咱們趕緊迴去了,不然——他們該出來找咱們了。”


    妙言跟著我往前走了一段,然後說道:“可是娘,父皇現在真的不會兇你了,他跟我保證了的。”


    我低頭看了她一眼,隻笑了笑,沒說話。


    剛剛斯郎降措的出現對我來說隻是一個小小的插曲,對這個熱鬧的集市上所有閑逛的人來說也隻是一個小小的插曲而已,但是,就在我找到了馬車,已經帶著妙言坐上去的時候,心裏卻突然有一點小小的想法冒了出來——


    斯郎降措,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有什麽要緊的事要辦嗎?


    他在我們到了青唐城的時候也來到這裏,是巧合?是意外?還是——


    我知道這個青唐城,雖然說起來還是中原王朝的轄地,但因為地處偏遠,而且處於幾方勢力的交界處,朝廷對這裏的控製是非常的薄弱的,相反,斯郎降措,甚至在武威駐守的草原的兵馬,如果他們要進入這個地方,朝廷是沒有任何抵抗能力的。


    他此行的目的……是什麽呢?


    我帶著這樣的疑惑隨著搖晃的馬車迴到了府衙,這個地方還是燈火通明,外麵還看不出什麽特別,但走進去的時候發現道路已經打掃得幹幹淨淨,地上還有灑過水的痕跡,屋簷下的燈籠,也明顯都換上了新的,甚至連府衙內服侍的侍從侍女,也全都換上了不算合身的新衣裳。


    兩個侍女提著精致的燈籠走在前麵給我們引路,一邊走一邊說道:“兩位總算迴來了,剛剛皇上已經問起了好幾次,差一點就要派人出去找了。”


    “是嗎?”


    “是的,皇上和那位公子,現在正在偏廳喝茶,讓兩位迴來了就先過去。”


    “哦,好的。”


    我原本也想著今天的事情需要跟裴元灝稟報一聲,既然他已經在等著了,那就正好,我帶著妙言去了偏廳,那裏的燈火比外麵還更亮一些,裴元灝坐在正上方,輕寒坐在他的左下手,兩個人手裏都捧著一碗熱茶,輕寒還搭了一件風氅在身上,這個地方的夜晚,的確冷得有點不可思議。


    我帶著妙言走進去,先向裴元灝行了禮,他抬眼看了我們一眼,然後擺擺手:“吃夠了吧?”


    妙言抿了抿已經擦幹淨的嘴,還沒來得及說什麽,裴元灝就說道:“從明天開始,就要齋戒了。你也不能例外,知道嗎?”


    “兒臣知道了。”


    我坐到一邊的椅子裏,說道:“陛下,南宮貴妃應該是到了青唐,我剛剛在外麵打聽到了她的消息。”


    “哦?”


    他眉心微微一蹙,轉頭看向我,我便將自己從店家那裏打聽來的話都告訴了他,聽著,眉心慢慢的出現了幾道懸針紋。


    我說道:“南宮貴妃到這裏來,不知道是有什麽打算——”


    他的臉色,微微的有些陰沉。


    一時間,我也不好再說什麽,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深吸了一口氣:“朕知道了。”


    “那她——”


    “朕,會讓人找到她的。”


    “可以嗎?”


    這件事事關輕寒的性命,我不由的就多問了兩句,裴元灝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又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說道:“朕一定會找到她!”


    “……是。”


    聽見他這麽說,我也就不好再多說了,而且眼角瞥見旁邊的妙言,嘴巴已經撅的老高。


    她心裏還是不希望南宮離珠出現,就跟她無法接受輕寒一樣。


    我擔心她這個樣子又要引起裴元灝的不快,幸好裴元灝現在似乎也是在想著自己的事,並沒有注意到她,正好侍女給我們奉上了熱茶,我立刻將茶杯端到她手邊:“喝點茶吧。”


    剛剛喝了胡辣湯,又吃了炸牛尾,其實我心裏也燒得慌,斯郎降措請我去喝茶的時候,我倒是真的有點想喝一碗茶解解膩,這個時候茶水一送上來,我立刻喝了一大口,心裏那種火燒火燎的感覺才稍微被壓下去了一點。


    抬起頭來看著對麵的輕寒,他正瞧著我,目光中帶著點探究的意味。


    怎麽了?


    我疑惑的看了看自己的身上,並沒有什麽不妥,正想要問他,而這個時候,裴元灝說道:“你們就隻是在外麵吃了一點東西,打聽了消息,怎麽迴來得這麽晚?”


    “……”


    我稍微的遲疑了一下,才說道:“也不是隻吃了東西,打聽了消息,原本想要早一點迴來的,結果——遇上了一個故人。”


    “故人?”


    輕寒也抬頭看向了我:“什麽故人?”


    對著他們兩灼灼的目光,雖然夜裏的溫度已經比白天涼了不少,可我還是有一種烈日灼心的感覺,遲疑了一下:“呃,就是以前,我小時候在西川認識的人。”


    “到底是什麽人?”


    “呃,青川才讓土司的兒子——斯郎降措。”


    “斯郎降措?”


    “斯郎降措?”


    他們兩這一次幾乎是同時開口,說了這個名字,然後,我看見他們兩的眼睛裏閃過了一點光,像是頃刻間就從記憶裏找到了某個熟悉的點。


    裴元灝道:“青川土司?”


    “是的。”


    “是不是就是——曾經向你提過親的?”


    輕寒沒有說話,也直直的盯著我。


    妙言在旁邊立刻說道:“那個人才不好呢,說話就跟打雷一樣,也不害臊,一來就說娘要給他做老婆!”


    “什麽?!”


    “什麽?!”


    他們兩同時看向了妙言。


    妙言撇著嘴:“他長得像個大黑熊,有那麽高——”她一邊說著,一邊站起身來抬手比劃著:“有這麽壯!一直吹噓自己有錢,還一定要扯著娘去跟他喝茶敘舊,還直誇娘漂亮!哼!”


    “……”


    偏廳裏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


    我抬起頭來,看見他們兩個人,倒是無比的默契,都看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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