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下腳步,迴過頭來看著我。


    我走上前朝著他行了個禮,然後輕輕的說道:“陛下,民女聽說陛下吩咐讓輕寒晚一些再過來。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可以過來。”


    “……”


    他的眸子微微發沉,道:“朕聽說,今天早上他差點毒發,還吐了血?”


    “是的。”


    “既然這樣,那就讓他不必急著過來。”


    “可是太醫看了之後說,也沒有大礙,還有點好轉的跡象。”


    “哦?”


    “民女不敢欺瞞陛下。”


    他看著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道:“既然這樣,那他隨時都可以過來。”


    我愣了一下,之前聽見他的安排,我還以為他刻意的不讓輕寒和太妃見麵,也不讓輕寒來參加太妃的喪禮,卻沒想到他這麽好說話;而看見我有些驚愕的神情,他冷淡的一笑,說道:“人死如燈滅,太妃人已經走了,這件事情到此為止,你也不要再提,再提,對誰都沒有好處。”


    “……”我輕聲道:“多謝陛下。”


    他又看了我一眼,便準備轉身離開,而我又上前一步:“呃——”


    他聽見我的聲音,又停下了腳步,轉過頭來看著我。


    “怎麽,你還有話要跟朕說?”


    “……”


    我遲疑的道:“民女聽說,今天早上……陛下並沒有在房內休息,皇後娘娘也是事後才讓人通知到陛下這件事的。”


    他的眉頭一挑,轉過身來正對著我:“顏輕盈,你難道,想要管朕嗎?”


    我急忙道:“民女不敢。”


    他低頭看著我:“不敢?你那天就來跟朕說離珠的事,今天又想知道朕昨夜去了哪裏。這前朝後宮的事,你好像都在打聽。”


    “……”


    我被他這麽一說,才驚覺自己好像真的有點“管得太寬”了,心裏正猶豫著,而他卻又上前一步,幾乎就要貼到我的身上,我嚇得急忙往後退了一步,卻被他堪堪堵在了側門口。


    身後的大殿內,哭靈的人已經哭成了一片。


    他低下頭來,幾乎要直直的看進我的眼睛裏:“是不是你現在後悔了,皇後的這個位置,你舍不得了?”


    聽他這麽一說,我立刻正色道:“皇後娘娘母儀天下,民女絕對沒有那個心思。”


    他冷哼了一聲。


    “民女隻是——”


    “隻是什麽?”


    我想了想,說道:“早些時候輕寒跟民女說,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如今大戰且休,不知道皇帝陛下到底在忙碌些什麽。”


    “看來,朕說錯了,管得太寬的人,是他。”


    “他也是擔心陛下。”


    “……”


    “陛下將要進入西川,他是擔心再生什麽枝節,影響大局。”


    他冷冷的看了我一眼,然後說道:“朕要做的事,跟大局無關。你和他,可以不必為朕操心。”


    說完,又重重的出了一口氣,然後轉身走了。


    我站在原地,半晌都沒有動彈。


    身後哭靈的人還嗚嗚的哭成一片,裴元灝的身影也消失在了前方,但剛剛他的話,卻留在了我的耳邊——


    朕要做的事,跟大局無關。


    也就是說,他這兩天的行蹤成謎,的確是在做某些事,隻是,跟眼下的大局無關。


    那就更奇怪了,已經到了這個時候,國家危急存亡之秋,他卻還在忙著一些跟大局無關的事,這怎麽看,也不像是他裴元灝該幹的。


    但,他剛剛的樣子,又不像是在撒謊。


    他也犯不著對我撒這樣的謊。


    我站在原地遲疑了許久,正在這個時候,一隻手拍在了我的肩膀上,我猛地迴過頭去,就看見常晴站在我的身後,正看著我。


    我的唿吸都緊了一下:“皇後娘娘?”


    “你在這裏發什麽呆?”


    “我,我沒有——”


    她往前方看了一眼,然後說道:“發呆也別在這裏發,剛剛扣兒跟本宮說,你早起的時候身上還發著熱,怎麽不說呢?”


    我急忙說道:“這隻是小事罷了。”


    “別說是什麽小事,你的身子在這個時候不會是小事。”


    “娘娘……”


    “本宮已經讓人在後麵給你收拾出了一個房間,扣兒先帶你過去休息。”


    “可是,我還想在這裏守靈。”


    “等你好一點了再說。你若是在靈堂上病倒了,難道還要讓本宮和寧王殿下分神來照料你嗎?”


    這話倒是之前我拿去堵輕寒的嘴的,想不到自己也被堵了,便乖乖的道:“是。”


    |


    這座行宮畢竟是為皇家修築的,要比我們之前所住的官署的內院華麗得多,常晴給我準備的更是一個雅致幽靜的小院子,裏麵有兩間廂房,我住進了靠東的那一間,房間寬敞明亮,擺設的器皿不多,卻給人一種非常舒適的感覺。


    扣兒給我鋪好了床,便服侍我睡下了。


    其實就算房間那麽舒服,床鋪那麽柔軟,周圍那麽安靜,我也沒那麽容易睡著,剛剛裴元灝說的那句話,就像是在我的心底放了一個硬硬的東西,每一次心跳都觸碰著,讓人無法忽視。


    他到底在做什麽?


    可是,想著想著,眼皮就開始變重,慢慢的就陷入了昏睡。


    畢竟是病了一兩天了,發燒很容易消耗掉體力,這一睡就睡了許久,等我睜開眼的時候,已經是大半夜了。


    窗戶外的屋簷下,燈籠發出冷白的光,將這個夜色照得有些蒼涼。


    不過,我伸手一摸自己的額頭,發現溫度好像退下去了。


    真好。


    大概是睡足了,也不燒了,人頓時就精神了起來,我起身穿好衣裳推門走了出去,今天晚上有點悶,我立刻出了一身汗。


    靜謐的夜色中,隱隱的聽到前方傳來陣陣誦經的聲音。


    我想了想,便朝著大殿那邊走了過去。


    比起在後麵的安靜,這個地方反倒顯出了一種異樣的熱鬧,燈火通明,來往服侍的下人也不少,靈前還有隨起舉哀的人。


    而我一眼就看到裴寧遠,他跪在靈柩前,整個人僵硬冰冷得好像成了一座冰雕,常晴正站在他身邊,彎著腰說著什麽,可他就像沒聽到似得,還是木著臉跪在那裏。


    常晴歎了口氣,直起腰來,但她的臉色也不太好看,大概是累著了,剛一直起身就搖晃了兩下,身後的杏兒立刻伸手扶著她。


    她自己也伸手扶著額頭,稍微定了定神,一抬頭,就看見站在側門的我,立刻走了過來。


    “輕盈,你怎麽來了?”


    “皇後娘娘。”


    “不是說讓你好好休息的嗎,這大半夜的你過來做什麽?”


    “娘娘不要著急,我的身體已經好了,所以想要過來看看。”


    “好了?”


    她一臉不信任的看著我,我微笑著說道:“真的好了,都不發燒了,不信娘娘摸摸看。”


    說完就真的把額頭湊過去,常晴倒沒有真的伸手來試我的溫度,隻是看了看我的臉色,感覺到我真的精神很好不像是病懨懨的強撐著的樣子,便說道:“病好了就好。可你也不該這麽任性,病剛好,應該好好的修養。”


    我說道:“太妃走了,我也想盡一盡心。”


    我這麽說,她就無話可說了。


    見她又迴頭去看著跪在那裏的裴寧遠,我也看了一眼,道:“寧王殿下這個樣子,怕是才有些不好了。”


    她歎了口氣:“是啊,本宮看他這個樣子,真擔心他太過悲痛,身子會受不住,想勸他迴去休息一下,他根本不停。”


    說著,她迴頭看著我:“輕盈,你跟他有交情,你幫本宮去勸勸殿下如何?”


    “好啊,”我一口答應,又有些為難的:“隻是,我擔心他也不會聽我的。”


    “勸勸他,盡力吧。”


    “好。”


    我點點頭,然後又說道:“皇後娘娘你的臉色也不怎麽好看,忙了一天了,別把自己給累壞了。杏兒,你扶著娘娘到後麵去歇一歇吧。”


    常晴見我反倒來管她的事,倒也不生氣,隻是笑了笑,便由著杏兒理直氣壯的扶著她的手臂往後麵走去。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側門,我才轉過頭去看了看那臉色蒼白的裴寧遠,慢慢的走到了他身邊。


    若是在平時,有人靠近,直覺的都會看一看,可我站在他身邊好一會兒,裴寧遠卻像是一點感覺都沒有,隻低垂著頭跪立著,整個人紋絲不動,連聲息都沒有了。


    看著這樣的他,我的心裏也陣陣的發疼。


    過了一會兒,我輕聲道:“寧王殿下。”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微微一顫,慢慢的抬起頭來。


    我彎下腰去,說道:“殿下跪了那麽久了,你的孝心,太妃一定已經知道了。”


    “……”


    “但,你的孝心,不要讓太妃變成擔心。”


    “……”


    “她可不希望看到殿下你糟踐自己的身子。”


    裴寧遠僵立在那裏,過了好一會兒,聲音空洞的說道:“那她希望看到什麽呢?”


    我想了想,道:“她希望看到自己的生命能有意義的延續下去吧。”


    “……”


    “兒女還活著,好好的生活,難道不是逝去的長輩最希望看到的嗎?”


    我覺得這番話對於他來說,就算不是安慰,但多少也能緩和一下他悲傷的情緒,而他呆立在那裏許久,突然說道:“顏小姐。”


    “嗯。”


    “在下一直覺得,你是一個很會揣摩人心,也善解人意的人。”


    我在心裏暗鬆了一口氣。


    “但是,”他說道:“這一次,你好像弄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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