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懷義站在他麵前,低沉著嗓音沉痛的說道:“這一次家母病故,事情來得突然,但我們也不是全無準備。隻是,宋家的家廟祖墳都在滄州……而兩日後,就是公子的登基大典。我們自然是要為公子賀,但——”


    他的話說到這裏就仿佛說不下去了,而裴元修挑了挑眉毛看著他,目光忽的一閃,仿佛明白過來什麽,輕輕的點頭道:“原來如此。”


    這時,我也明白了過來。


    他們要送靈迴滄州。


    可是,過了明天就是裴元修的登基大典,這是天下矚目的大事。他們宋家是幫助裴元修登上帝位一股強大的勢力,而且也是北方勢力的代表,他們不僅是要出現,而且是必須要出現,不僅體現的是他們對裴元修的忠誠,也是要體現裴元修對他們的重視。這是君臣之間一個不可或缺的禮儀。


    但偏偏,章老太君沒有熬過這場倒春寒,而宋家的人又是非常孝順的,在忠孝之間讓他們選擇,的確是太難了。


    不過,他們會怎麽選擇呢?


    宋懷義俯身站在裴元修麵前,低聲說道:“萬請公子恕罪。母親大人的靈柩,已經看準了時辰,隻有在後天啟程才是最好,家母生前最喜歡的就是小犬宋宣,進京之後好幾次都曾經提過,將來要讓他陪著自己再迴滄州。在下實在不忍心拂了她老人家的心願,所以,所以——”


    眼看他已經難以啟齒了,裴元修倒是很平和的說道:“所以後天,宋二公子要扶靈迴滄州,是嗎?”


    宋懷義撲通一聲跪了下去:“還請公子恕罪。”


    裴元修起身上前一步扶起了他,溫和的說道:“宋公言重了。人死為大,二公子要扶靈迴滄州,也是為你們盡孝,我又怎麽會不答應呢?宋公不要再為這件事煩惱了。”


    宋懷義低著頭,老淚縱橫嗚咽著道:“多謝公子。”


    裴元修道:“看準的是什麽時候?”


    “後天正午的時候。”


    “哦。”


    裴元修聽到這個消息,別的沒有說什麽,卻像是下意識的頓了一下。


    而我聽到這個時間點,也微微的一怔——這樣算來,也就是說宋宣扶靈離開,正好和裴元修的登基大典錯開。


    後天正午……


    正好和裴元修的登基大典錯開?


    我的心裏咯噔了一下,正在這時,裴元修已經扶著宋懷義安慰了他一兩句,才轉身走迴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看著我,問道:“你還好吧?”


    “啊?”


    我抬頭看了他一眼,立刻不動聲色的說道:“沒事。”


    說完,搓了搓指尖。


    看見我凍得有些發白的指尖,他將茶水往我麵前推了一下,道:“怕冷的話,再喝一點熱茶吧。”


    我點點頭,端起茶碗來,宋懷義見我凍著了,急忙讓人拿火盆進來,我也不支聲,就安安靜靜的坐在那裏,跟我這邊的宋少夫人閑談了兩句,說起了章老太君生前的一些事情,又痛落了幾滴淚,裴元修他們還勸了我幾句。


    因為哭了一下,外麵的仆從很快就送來了熱水和手帕給我們淨麵,宋少夫人和我一起到了內廳,兩個人稍微清洗了一下之後再出去,就看見宋宣站在外麵,似乎正在跟裴元修他們說著什麽,見我也出來了,便俯身道:“顏小姐。”


    這個時候,他好像才稍微有了一點神采了。


    我點點頭,也並沒有多跟他說什麽,便自顧自的走到之前的座位上坐下,然後抬眼看著他。


    剛剛應該是裴元修叫他進來說了後天如何扶靈迴滄州的事,他一一說了,最後說道:“午時一刻出南門。到時候,還煩請公子跟謝先生——跟謝大人事先說一聲。我們隻在那個時候出門,絕對不會耽誤正事。”


    聽到他最後一句,我倒是怔忪了一下。


    隨即我就明白過來。


    後天正午,自然也就是裴元修登基大典的時候,正常來說,因為要防止有人在那個時候闖入京城作亂,也要防止京城內部萬一會有敵對勢力跟外部的人聯絡起事,京城九門在那個時候都是要關閉起來的,但偏偏他們看準了時候,宋宣要扶靈迴滄州,就是要在那個時候離開。


    我轉頭看了裴元修一眼,顯然他也有一瞬間的遲疑,但幾乎沒有任何人察覺到的情況下,他就平靜的點了點頭:“我會給謝烽下令的。”


    宋宣急忙跪拜在地:“多謝公子開恩。”


    “你起來吧,”裴元修擺了擺手,說道:“死者為大,章老太君的事,我也盡力。”


    宋家的人感激淋涕的道過謝,正好這個時候時辰到了,便到了舉哀的時候,他們就都告罪退了出去,這裏隻留下我和裴元修,還有隨行的劉公公和幾個太監,以及他們本家的丫鬟仆從垂首站在外麵候命。


    人雖然不少,卻不聞一聲咳嗽喘息,大家都是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的在這裏伺候,而裴元修也沒有說話,隻是低頭喝了一口茶,卻並沒有放下茶碗,反倒像是在琢磨著什麽。


    我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這時間,外麵傳來了那些仆從下人們隨起舉哀的聲音,我不由的輕歎了一聲。


    聽到我的歎息聲,他立刻就被打斷思緒一般,抬頭看著我:“怎麽了?”


    “啊?”我像是剛迴過神似得,隻看了他一眼,便搖搖頭:“沒什麽,我隻是——”


    話說到這裏,眼圈就有些發紅了。


    他立刻放下手中的茶杯:“你又在難過了?”


    我沒說話,隻低著頭,淚水凝結在睫毛間。


    他傾身俯在椅子的扶手上,一隻手伸過來覆著我的手背,柔聲說道:“你不是答應了我嗎?我讓你來,可你不能由著性子,不可以太過悲傷。”


    我啞著聲音說道:“說是這樣說,但難過也不是自己能控製的。”


    他說道:“人隻有忘情,才能解脫。”


    “……!”


    我微微一怔,轉頭看著他。


    這句話,我當然不陌生,這也已經不是第一次,他跟我說這兩個字了。


    忘情。


    隻有做到絕對,才不會痛苦;隻有忘情,才能得到解脫。


    也許他已經做到了這一點,所以不管誰的死對他而言都隻是風吹過湖麵,或許會有一絲漣漪,但卻留不下一點痕跡;可我——我終究也隻是紅塵俗世的一個凡人,我會為生而快樂,為死而悲傷,我終究是做不到忘情的。


    我低頭看著他覆在我手背上的那隻手,沉默了許久,沒有再說什麽。


    過了一會兒,外麵舉哀的聲音才慢慢的平息了下來,宋懷義他們大概是又跟賓客寒暄了幾句,然後便匆匆的趕迴到這裏,又叮囑仆人換熱茶來,而裴元修看了看外麵的天色,說道:“時候也差不多了,我們要準備迴宮了。”


    宋懷義急忙說道:“公子,天色還不算太晚,我已經讓人準備了一些素齋了。公子不要嫌棄——”


    他這樣做,有些過於殷勤,自然也是因為這一次扶靈的事,若裴元修是個心胸狹窄的人,不僅不答應,隻怕還會怪罪他們,但即使如此,他已經答應了,宋家的人也非常的小心謹慎,想要極力的討他的歡心和信任,也算是一種彌補。


    裴元修想了想,轉頭看了我一眼:“你——”


    我便點頭道:“也好,我正好有些餓了。”


    一聽我這麽說,裴元修便點頭道:“那好吧,我們就用過齋飯再走。”


    宋懷義立刻感激的看了我一眼,我隻對著他輕輕的點了一下頭,立刻,他就吩咐下去讓人過來擺飯。


    這算是宵夜,雖然是素齋,但宋家的齋飯必然不會簡陋,甚至一些菜品做得十分精致,並不比大魚大肉的菜品遜色。


    隻是,不管多精致,多色香味俱全的菜肴,這個時候也不可能引起我太好的食欲,我隻是想多停留一刻,勉強吃了幾口,又讓人盛了半碗熱湯準備喝。


    看著在外麵忙碌的宋宣,他的臉色蒼白,好像誰都不在意,誰也都進不了他的眼,隻有在進出的時候,會有意無意的看向我這邊一眼,但不等任何人注意到,他又去做自己的事了。


    我也並沒有再要找機會跟他接近,就隻專注的喝著自己的那半碗湯。


    就在這時,外麵匆匆的跑進來一個人。


    之前宋家進出傳話仆從就不少,可我一抬眼,看見那個人不是宋家的仆人,反倒像是宮中跟著我們一起出來的侍從,他走到外麵,跟劉公公說了幾句,劉公公急忙走進來,小聲的說道:“公子。”


    裴元修也正端著湯碗喝著湯,抬眼看著他:“嗯?”


    劉公公走到他身後,俯下身在他耳邊很輕的說了一句話。


    也和之前,跟宋宣、宋少夫人和宋依依一起吃飯的時候一樣,劉公公的話僅在他的耳邊響起,我費力的聽著,似乎也隻聽到了最後幾個字——進京了。


    而就在他的話剛一說完,裴元修的神情一下子就變了。


    我們還沒反應過來,他就放下了手中的碗,然後說道:“迴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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