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裴元修終於動了一下,卻是慢慢地轉過身來,迴頭看向我。


    他的一舉一動,都牽動著許多的人,所以當他轉身來看著我的時候,周圍的人也都隨著他的目光看了過來。


    我靠坐在床頭,平靜的麵對著他們。


    自然,也看到了裴元修沒什麽溫度的眼神,比起剛剛昏厥過去的韓若詩,他的樣子看起來要更蒼白一些,明明很高大的站在人群中央,但給人的感覺,卻好像一瞬間就變得孤獨了起來。


    像是一個有點無措的孩子。


    但,不論如何,這都是一樁喜事。


    我隔著微微晃動的珠簾,對著他用口型說了兩個字——“恭喜”。


    恭喜,這兩個字往往包含許多的意義,也能傾注許多的情緒,而這一刻,卻沒有什麽能比這兩個字更貼合我的心情。


    恭喜。


    你終於能有屬於自己的孩子了。


    恭喜。


    恭喜……


    你照顧了妙言那麽多年,也曾經給過我太多的溫柔嗬護,我比任何人都知道你對孩子的渴求,隻是當我懷上你的孩子的時候,我們之間已經不複當初,這個孩子到底能不能保得住,你大概從來就沒有放心過,其實我更——


    但現在,總算好了,韓若詩有孕。


    不管我對你有多複雜的情感,對她有多憎惡,但這,終究是一件喜事。


    你有自己的孩子了。


    我抬起頭來,輕輕的對他又說了一句:“恭喜。”


    原本喜氣洋洋的氣憤,卻因為我說出的這兩個字,一下子變得涼颼颼了起來,門忽的一下被夜風吹開,冷風灌進到這個房間裏,吹得周圍的帷幔不斷的飛揚,燭火搖曳,連大家原本的心情都被吹涼了。


    韓若詩也一下子醒悟了過來。


    懷孕歸懷孕,可剛剛的事,她還沒有解釋清楚。


    她的臉色頓時又變得有些倉皇不定了起來,抬頭看了一下裴元修,而這時,裴元修沉聲道:“天色已經晚了。”


    這話,就是逐客令。


    周圍的人原本呆若木雞的站在那裏,這個時候都動彈了一下,裴元修道:“勞煩你們去為若詩煎藥,送到東廂去。”


    那大夫一聽,立刻應聲,然後收齊了自己的藥箱,下去安排給韓若詩煎藥,周成蔭和他的夫人也奉承了兩句之後,退了出去。很快,這一波人就跟潮水一般,湧來之後又退了出去,剩下這一室的緊張氣氛。


    裴元修低頭看了她一眼:“你現在,還難受嗎?”


    韓若詩急忙道:“我,我不——我好多了。”


    “嗯。”


    他點了點頭:“那你也迴去休息吧。來人。”


    立刻,小蓮帶著另一個小丫鬟走了進來,裴元修說道:“扶夫人迴去休息。”


    “……是。”


    這原本是一件喜事,小蓮他們原本也是歡喜雀躍的,但現在看見裴元修這樣冷靜得幾乎有點冷漠的反應,大家都變得惴惴不安了起來,甚至也不敢多說話,幾個人扶著韓若詩便走了出去。


    走到門口的時候,韓若詩還停下了腳步,迴頭看著他:“元修,我,其實我——”


    “你不用再解釋了,”他頭也不迴,平靜的說道:“我隻要你明白一件事。”


    “……”


    “你,聽清楚。”


    “……”


    “碰她,就是動我。”


    “……”韓若詩又顫抖了一下,然後低下頭:“我,我明白。”


    “那就好。”


    “……”


    “你去休息吧。”


    她們也走了。


    風將整個屋子都吹涼了,我也忍不住伸手抓過床上的薄被蓋在身上。原本以為趕走了所有人的裴元修會走迴來,至少要跟我交代一下藥的事情,或者說兩句話,可他站在門口,背影僵硬得好像一尊冰雕一般。


    我隔著被風吹得晃動的珠簾看著他,感覺到他的身子也在微微的晃動著。


    過了一會兒,他也走了出去。


    |


    門被關上的時候,我還有些詫異,但迴頭一想,這一晚實在發生了太多的事,連我都會覺得心亂,更不要說他,置身在所有風暴的中央了。


    此刻的他,大概心情也非常的複雜吧。


    我其實已經困倦得很了,他離開後不久,我甚至連蠟燭都沒有吹,就這麽睡著了。


    可是,大概根本沒有睡一會兒,就突然從夢中驚醒了過來。


    明明什麽都沒有發生,夢中也沒有讓人驚怕的場麵,卻不知為什麽,睜開眼睛的時候,一眼就看到窗戶上映出的外麵樹木搖晃的影子,加上風聲唿嘯,給人的感覺好像天地都在震蕩一般。


    我甚至懷疑,這個屋子可能隨時都會倒塌。


    這種幾乎荒謬的想法卻偏偏在腦子裏鑽來鑽去,我實在在床上躺不下去了,索性起身披上衣服,推門走了出去。


    仍是深夜。


    雖然淮安城裏伸手不見五指,也沒有一點人聲,但州府內的屋簷下卻掛著不少燈籠,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的,難怪睡在床上的時候會有一種天搖地動的錯覺。我抓緊了胸前的衣裳,剛剛往外走了兩步,就看見前麵不遠的長廊,有兩個人正坐在長椅上。


    是裴元修……


    和謝烽。


    我以為他們兩是在這裏商量什麽事,急忙後退了一步退迴到門口,卻見裴元修的一隻長手垂在椅子下麵,而他的手上——


    拎著一隻酒壺。


    謝烽的手裏,也抓著一隻酒壺。


    他們兩竟然在,喝酒?


    我眨了眨眼,一下子覺得周圍的風都沒那麽冷了,眼前這一幕也著實讓我感覺到有點不可思議。


    男人,當然會喝酒,裴元修的酒量不差我也一直都知道,可我從來沒有看到他拎著酒壺坐在長廊上喝酒的樣子,總覺得他應該是風度翩翩的坐在桌邊,指尖上撚著一隻精致的杯子,杯子裏應該是醇香淡雅的佳釀,然後小酌幾杯。


    似乎,不應該是現在這個樣子。


    甚至,連謝烽都皺了眉頭,輕輕道:“公子,你為什麽突然找我出來喝酒?”


    裴元修沒有抬頭,隻說道:“我找不到別人。”


    “……”


    “你話不多,所以想和你一起喝點酒。”


    “……”


    這番話,倒像是讓謝烽無話可說,他沉默了一下,拎起酒壺來對著嘴喝了一口。


    裴元修也在喝。


    冰冷的夜,冰冷的風,那樣冰冷的酒灌下去,我即使是遠遠的看著,也覺得不太好受。


    但很快,他就喝空了一壇。


    而再看旁邊,已經擺了兩隻空酒壇了。


    謝烽一看到他又拿起了一隻酒壇打開泥封,輕輕的說道:“你這樣喝,明天會頭疼的。”


    裴元修淡淡的笑了一下:“做事,總是要付出代價。”


    “……”


    “喝酒若不頭疼,那恐怕有些人,每天十二個時辰都不會想要離開這酒壇子。”


    “……”


    “人人,都想要喝醉的感覺。”


    謝烽不置可否,隻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道:“可是,喝多了,會誤事。”


    “……”


    這一迴,他原本已經送到嘴邊的酒壇子停了一下。


    酒水卻沒停下來,從他的臉上灑了下去,好像一片銀光,連同著他眼角的一點光點,慢慢的傾斜了下去。


    半晌,他說道:“我當然知道。”


    “……”


    “喝多了,會誤事。”


    “……”


    “所以今天,是我最後一次,這樣喝酒了。”


    謝烽的眉頭又皺了一下。


    他似乎感覺到了什麽,但裴元修已經不打算再說話,就這麽大口大口的喝了一半壇酒,一直到他喝完,謝烽才輕輕的說道:“那明天——”


    裴元修低垂著眼瞼:“我已經吩咐了下去,明天,我們離開淮安,繼續北上。”


    “……!”


    謝烽的眉頭一擰,下意識的說道:“可是,聞鳳析他還一直在淮安附近,如果我們就這麽走了,萬一——”


    他果然還是在擔心聞鳳析,擔心聞鳳析覬覦淮安城的事。


    裴元修抬起一隻手來,道:“你不用再說了。”


    “……”


    “淮安城丟不了,哪怕他真的一直在窺伺淮安城,哪怕淮安真的有危險……,也不能拖延我們的北上的行程。”


    “……”


    “我,付出了那麽多,才走到了這一步。”


    “……”


    “誰也不能阻止我繼續走下去。”


    “……”


    “誰,也不能。”


    謝烽看著他,一時間眼中神情複雜,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的說道:“我,我明白。”


    裴元修放下酒壇,抬頭看著他。


    謝烽又重複了一句:“我明白。”


    “……”


    “已經走到了這一步了,而且是付出了那麽多代價才走到了這一步,當然不能迴頭,誰也不能阻止我們走下去。”


    他抬眼看著裴元修:“誰也不能。”


    裴元修淡淡的一笑。


    他和謝烽雖然坐在一起喝酒,就像是他們兩現在一直都在同一條路上行走著,可是,卻是各喝各的,甚至連互相敬對方一次都沒有。


    雖然在同一條路上走著,但似乎,他們的目的,並不一樣。


    我不知道為什麽在這樣寒風凜冽的晚上,他們兩會拎著酒壇這樣喝酒,但顯然這件事不會跟我有太大的關係,我又後退了一步,退迴到房間裏,剛準備關上門,就聽見外麵又傳來了謝烽低沉的聲音——


    “不過我想知道,等你得到了一切之後,你會如何對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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