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覺到我整個人顫了一下,裴元灝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目光也微微的一閃。


    我以為他要說什麽,但他卻什麽都沒說,隻是慢慢的放開了我的手,然後將自己的手指合攏起來,虛握成了一個拳頭,放到了身體的一側。


    這,不是掩飾,也不解釋,就隻是這樣,要把這件事過去了。


    兩個人一時都沉默了下來。


    我看了他一會兒,想了想,也沒有追問,隻是低著頭,伸手輕輕的理了理自己的衣裳,然後說道:“陛下,陛下剛剛醒過來,就看到一身血,隻怕也受了驚嚇,是否需要休息一下,然後,民女再跟你說一些事。”


    他看著我:“你認為,朕被嚇到了?”


    “……”


    “還是你覺得,你要說的,朕會接受不了?”


    “……”


    我想了一會兒,輕輕的說道:“民女隻是覺得,這件事,可能會讓陛下難受。”


    我這樣一說,就聽見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是他握緊了拳頭,大概掌心的傷口裂得更深了,真的讓他痛入骨髓,但他吸了那口氣,咬住牙,撐了半晌,然後說道:“你說。”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道:“這一次造反的人,除了剛剛民女跟陛下說的那幾位,還有另一個。”


    他沉著臉。


    “南宮尚書。”


    “……”


    “他,應該也在這一次造反的人之列,隻是一直沒有露麵。可是,從一些蛛絲馬跡中,民女推測,他一直在為他們出謀劃策。”


    說出這些話之前,我想他一定會有一些反應,哪怕不是勃然大怒,多少也會有一些情緒上的波動;而他,也的確有,卻什麽也沒做,甚至沒說,就隻是用力的握緊了那隻手,手下的床褥又洇開了一大片血紅的顏色。


    我輕輕的道:“陛下。”


    “……”


    他沒有說話,但我看到他的指骨掙得幾乎發白,那一片殷紅洇得更開了,頓時急促的道:“陛下!”


    他抬眼看著我。


    然後,又看了看自己的手,突然輕笑了一聲,那笑聲中,充滿了譏誚之意,仿佛有一種看透了的冷冽感。


    半晌,他說道:“看來,有一些人就是這樣,一條路要走到黑,九頭牛都拉不迴來。”


    “……”


    “既然這樣的話,那不如,就送他走吧。”


    “……”


    聽到這裏,我的心猛地一跳,原本捏著自己衣角的手也微微的用了一下力,他抬眼看著我,像是也感覺到了什麽,平靜的說道:“莫非,你還覺得朕對他太無情了?”


    我搖頭:“沒有。”


    “那你——”


    “陛下,”我也看著他,目光中多少有些黯然:“陛下問了那麽多人,那麽多事,為什麽獨獨沒有問一個人呢?”


    說到這裏,他的唿吸一下子停住了。


    像是早就刻在心上的一道傷口,隻是因為結痂了,因為刻意不去看,就好像不存在一樣,但偏偏,那傷口是那麽的薄弱,隻是一句話,就重新鮮血淋漓的呈現在了眼前。


    南宮離珠這個名字,即使不說,也像是一個陰霾,籠罩在人的心上。


    他沉默了一會兒,也不看我,隻說到:“你要告訴朕什麽?”


    “難道,陛下真的不關心她嗎?”


    “……”


    “還是,陛下怕知道她的消息?”


    “……”


    他低著頭,慢慢的抬起了自己的那隻手。


    那隻已經被鮮血完全浸染得鮮紅的手,掌心的傷口已經裂到了手掌的邊沿,我不知道有沒有見骨,隻是看著那血紅的傷處,也覺得觸目驚心,掌心甚至無端的冒出了冷汗來。


    他看了很久,仿佛連眼角都染上了掌心的血紅,然後才慢慢的說道:“你說吧。”


    “……”


    我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說道:“民女其實,原本也無法肯定,造反叛逆的人裏麵,有南宮尚書,直到半個時辰前,他們來跟我們談判,要我們交出兩個人,否則,就立刻攻上集賢殿,殺掉這裏的人。”


    他看著我:“誰,和誰?”


    “我,和貴妃娘娘。”


    他的目光忽的一閃,盯緊了我,好像生怕下一刻,一眨眼,我就會從他的眼前消失一般,急促的說道:“那你——”


    我冷靜的說道:“集賢殿不是一個可以固守的地方,而且這裏的文稿史料,大概已經是傅老最後的心血了,我不能讓他們再毀了這裏。所以,我答應了他們的條件。”


    他的目光中更多了幾分狠戾。


    “不過,也不能完全答應,否則,我們都離開了集賢殿,他們就更肆無忌憚了。”


    “所以呢?”


    “所以,我決定,讓一個人先出去,拖延他們一段時間,我們在這裏,等待宮外的援軍。”


    他看向了我:“你——”


    我看著他的眼睛,不閃避,也沒有任何的遮掩,平靜的說道:“貴妃娘娘,已經出去了。”


    “……”


    接下來,整個偏殿都安靜了下去。


    我能感覺到他的唿吸停止,似乎連心跳也停了下來,那隻被他抬起在眼前的手,明明沒有動,但卻一下子從掌心湧出了鮮血,淅淅瀝瀝的滴落下來,不一會兒,就講他身上的長衫洇出了一大片血紅來。


    我沒有開口,隻沉默的坐在那裏,靜靜的等著他。


    ……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手再一次,慢慢的合攏,握成了拳頭。


    血,沿著手腕往下,幾乎將他的大半個手臂都染紅了。


    他的臉上有幾分失血的蒼白,卻掩飾不住眼珠裏微微的發紅,半晌,他慢慢的說道:“你這麽做——”


    我看著他。


    “是對的。”


    “……”


    “在這個時候,隻有穩住他們,才能求得一線生機。”


    他說著,看著我,眼中流露出了幾分不加掩飾的欣賞,但那欣賞的背後,似乎也有一片濃濃的陰霾,說道:“輕盈,你總是能在情況最壞的時候,做出最冷靜的判斷和決定。這一點,世人皆不及你。”


    “……”


    聽到他的這句話,我不知為什麽,在心底裏苦笑了一聲。


    我沒有閑情來領受這樣的誇獎,甚至說,我並不樂意得到這樣的誇獎——畢竟,誰也不希望自己的一生,出現太多次“情況最壞的時候”。


    不過,我也沒想到,他會對我說這樣的話。


    就算之前,我並不擔心他會因為我先把南宮離珠交出去而勃然大怒,畢竟,他就是這樣的人,在關鍵的時候,不會為了感情壞事,也一定會做出最局勢,對自己最有利的判斷和選擇,如同上一次,在拒馬河穀一樣——可是,聽見他釋懷一般的話語,我卻反而有些說不出的壓抑,連心跳都沉了下去。


    他看著我慢慢低下頭去,隻露出了睫毛的眼睛,說道:“她,也同意去了?”


    “是。”


    “她,有說什麽嗎?”


    “……”我想了想,輕輕的說道:“她想要和陛下同生共死。”


    “……”


    “但是,為了給陛下求得一線生機,她還是放開了陛下的手。”


    “……”


    說著,我看了一眼他血紅的手掌。


    這一迴,他的唿吸更加沉重了一些。


    我下意識的道:“陛下。”


    他說道:“朕,想靜一靜。”


    “……”


    我應該知道,這件事對於他來說,就算也會是同樣的選擇,但不代表,他的心裏會無動於衷。


    於是,我輕輕的說道:“那民女先退下——”


    我一邊說,一邊要站起身來,不過,不等我這句話說完,他突然一伸手,就抓住了我的手腕。


    那股鮮血帶來的黏膩感,還有他掌心那道傷口的觸感,讓我顫栗了一下。


    我瞪大眼睛看著他,卻見他也不抬頭,隻低沉著嗓子說道:“你陪朕。”


    “……”


    我想了想,又慢慢的坐了迴去。


    雖然知道,這個時候時間緊迫,根本沒有太多的餘地讓我們“靜一靜”,或者讓人傷春悲秋,可我也明白,人就是人,心是肉做的,會有軟弱的權利,我任憑他緊緊抓著我,原本還算白皙的手腕和手背,也被他掌心慢慢流淌下來的血洇紅了。


    那種感覺,讓我微微的顫栗。


    其實,不知他有問題要問我,我也有太多的問題想要問他。


    比如,這道傷口。


    比如,他那異於常人的脈象。


    比如,他和南宮離珠之間,到底有什麽我不知道的秘密。


    但是,我問不出口。


    他無需向我交代,這些事,也不是此刻性命攸關的的大事。


    我按下了心中的疑惑,就這樣陪著他,不知過了多久,我似乎聽到外麵的風聲都更喧囂了一些,仿佛山雨欲來的飄搖感,這一刻也終於按捺不住,我下意識的說道:“陛下——”


    幾乎在這同時,他放開了我的手。


    “什麽時辰了?”


    我心裏一動,急忙說道:“要到午時了。”


    “離珠她,出去了多久了?”


    “兩刻。”


    “集賢殿有多少兵力?”


    我剛要迴答,突然,就聽見外麵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我急忙迴頭,就聽見那腳步聲停在了偏殿門口,有人在外麵砰砰砰的敲著門。


    這一刻,似乎也顧不上皇帝還在這裏“休憩”,孫靖飛開口的時候,聲音都有些變調了:“顏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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