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看著他,有些莫名。


    不過,看過我那一眼之後,他卻隻是淡淡的說道:“他,是個有趣的人,皇後引薦,孤也想讓他執掌太醫院,可他卻不肯,隻是時不時的會進宮,和孤歡飲暢談一番。”


    是,這樣嗎?


    我看著他臉上還有些不定的神色,一時間也分辨不清,隻覺得他的話裏像是還隱藏著什麽。


    藥老……


    再想了一下,一下子就明白了。


    裴元修,是藥老的兒子。


    也就是說,當年殷皇後和藥老是背著他私通,生下裴元修的。這件事——我不懷疑裴冀在昏迷之前可能已經知道了,否則,以當初裴元修明明已經是太子,可以繼承大統的身份,何以突然要給皇帝下毒,四處尋找聖旨和玉璽,自然是因為皇帝知道了他的身世,不可能傳位給他了。


    而裴冀,是沒辦法把這些話說出來的。


    作為皇帝而言,這無疑是奇恥大辱,而帶來這奇恥大辱的,一個是他的賢妃,後來的皇後,一個是他的之前鍾愛的皇後的哥哥,甚至於,他將那個完全沒有皇族血統的孩子,冊立為了太子,賦予了他繼承大統的權力,這,就不僅僅是他一個人的恥辱,而是整個皇族的恥辱了。


    所以,他不能提,一個字都不能提。


    想到這裏,我也安靜了下來。


    兩個人這樣沉默了很久,一直聽到他平複了自己的心跳和唿吸,我才小心翼翼的問道:“他們都不見了,然後呢?”


    他抬起頭來看著我。


    “您,沒有去找嗎?”


    “找,當然找了。”


    “沒有找到?”


    “沒有找到。”


    我聽著他的口氣不對,正要說什麽,卻見他又慢慢的說道:“沒有找到,所以孤,也就沒有再找了。”


    “……”


    的確,沒有再找了。


    甚至在那個聖旨上,他也隻是讓朝中的大臣們去“尋迴”皇長子裴元辰,而隻字不提這個被他換了,又被人帶走的孩子。


    我問道:“為什麽呢?”


    他反問我:“你不明白嗎?”


    “……”這一下,倒像是把我給問住了,但也隻是一下,看著他有些混沌的眼睛,我也立刻迴過神來。


    他,是曾經想要出家避世的人,身為天家皇子,明明可以繼承大統,都有過這樣的想法,可見他對皇族,和皇城內這些汙穢有多失望,隻是他沒有選擇,也避不開,但一個剛剛出生沒多久的孩子,卻是可以的。


    而且,這個孩子是被藥老帶走的,薛家在江南,是有勢力的,並且藥老帶走他,一定是認定那是自己的外甥,既然帶走了他,也一定不會讓他受委屈,所以裴冀才會默認了這個事實。


    而事實上,黃天霸的確成為了另一種意義上的天之驕子,江南曾經的無冕之王,裴元灝這樣的人在麵對他的時候,都占不了絲毫的上風。


    想到這裏,原本滿腹的話,卻都說不出來。


    反倒是裴冀,抬頭看著我,目光閃爍著:“你,知道他的下落嗎?”


    我有些猝不及防的看著他,點了一下頭。


    裴冀立刻問道:“他在哪裏?”


    “……”


    我木木的看了他好一會兒,才遲疑的開口:“他,在勝京。”


    “勝京?”


    這顯然出乎了他的意料,但想了一會兒之後,他又輕輕的笑了一聲:“他迴去了。”


    “……”


    “勝京,草原,那是屬於他的地方。”


    “……”


    “他的母親,這一生都沒能再迴去,但他,還是迴去了。”


    迴想起太後跟我說過的那些話,迴憶起她年輕的時候,策馬奔騰,和鐵騎王在草原上無憂無慮的追逐嬉戲的往事,我的喉嚨驀地一哽。


    原來,不是隻有她自己想著。


    裴冀又對著我問道:“他迴去,繼承鐵麵王了嗎?”


    “……”我看著他臉上還帶著笑意,眼中也有欣喜,那是熟悉的歡愉的樣子,和我當初到了金陵,知道自己快要見到妙言的時候是一樣的,隻是,我也給不了他太好的消息。


    我沉默著,輕輕的說道:“不是。”


    他一愣:“不是?”


    我深吸了一口氣,說道:“太上皇,您的這個兒子,是世間少有的大英雄,他驚才絕豔,義薄雲天,他的品行心性,在我所識千萬人,無一能與之同語。見過他的人,都會被他所吸引……”


    裴冀盯著我:“然後呢?”


    “被他吸引的人,會成為他的朋友,他的知己,他的愛人……而有一些,卻會不擇手段,不惜一切的得到他。”


    他瞪大眼睛看著我:“你說什麽?!”


    “您的兒子,他叫黃天霸,曾經是江南七十二道水陸總瓢把子,可現在,他被勝京的鐵戟王子洛什軟禁,已經整整十年了。”


    裴冀不敢置信的看著我。


    顯然,我說的這些話已經超過了他所能理解的範疇,他愣愣的坐在那裏很久,在迴想我說的話,過了許久,他沒有辦法說服自己這是一場夢,然後又看向我,用不敢置信的口吻問道:“洛什?勝京的人?”


    “他是鐵箭王的兒子。昔日的八大天王都已經老了,現在在勝京執掌權力的人,就是他。”


    “他……他……他軟禁了孤的兒子!?”


    裴冀的眼睛都紅了,越說,臉色越蒼白,我還沒來得及開口,他一下子用力的咳嗽起來,而且越咳越厲害,到最後連撐起身子的力氣都沒有,整個人趴到了床邊,待我反應過來要上前去扶他的時候,就看到地上,突然多了幾點猩紅!


    我一下子驚呆了:“太上皇!”


    就在這時,身後的門被猛地推開,言無欲從外麵走了進來,一見此情景,急忙走到床邊一把扶起了他,我這才看到,裴冀的嘴角全都是血,他伸手捂著自己的嘴,但從指縫中也能看到那一抹刺眼的紅。


    言無欲看了一眼,也皺起了眉頭,但他什麽都沒說,隻不知道從哪裏拿出一刻紅色的丹藥塞到裴冀的嘴裏,勉強讓他順了氣,然後扶著他躺下。


    我嚇壞了,站在旁邊守著,看著裴冀的臉色蒼白如紙,連話都說不出來,言無欲迴頭對我做了一個手勢,我這才慢慢的退出了那個房間,站在門口的時候,還有些喘息不寧。


    過了好一會兒,言無欲也走了出來。


    他關上門,轉頭看著我:“你剛剛都跟他說什麽了啊?”


    “我……”


    他搖了搖頭,像是哭笑不得的說道:“貧道還以為顏小姐是個知輕重的人,怎麽連這一點都不知道?”


    “……”


    “他昏迷了十幾年才醒來,你是一定要把所有的噩耗都堆在這兩天告訴他嗎?”


    “……”


    “若把他再給氣病了,你到哪裏再找這麽一個人來幫你鎮住朝野?”


    “……”


    我也知道自己剛剛跟他說那些,委實太急躁了,且不說他昏迷了十幾年才醒過來,單說他這個年紀,要突然間麵對自己一個兒子昏迷不醒,一個兒子被軟禁在勝京,甚至——還有裴元豐的出走,這也不是一個父親能承受的。


    我輕輕的說道:“是我太急躁了。”


    大概也沒有意識到我會這麽乖乖的“認錯”,言無欲又看了我一眼,才輕歎了一聲,說道:“貧道明白,顏小姐心裏必然有許多話,是非說不可的,但來日方長,還是先把眼下的事情解決了,再說吧。”


    我抬頭看著他,沉默了一下,才恍惚的迴過神來——眼下的事。


    是啊,裴冀醒來了,的確是鎮住了前朝的那些人,但正因為鎮住他們了,反倒我們有些放鬆了,忘記了正事。


    他應該要解決的,是如何幫助太子念深,處理那些政務。


    這,才是重中之重。


    我輕輕的說道:“我明白,我會跟景仁宮那邊聯係的。”


    言無欲這才點點頭,又轉身推門走了進去。


    他這樣,意思也就是“逐客”了,我站在房門外,又沉默了一會兒,才轉身往外走去。


    外麵,仍然是一片晦暗。


    雖然遙遠的天邊隱隱的透出了一點魚肚白,但整個天穹還是深藍色的,甚至能看到一些微弱閃爍的星光,走出這座宮殿的時候,風還帶著夜露的清冷,不一會兒,我的裙角就被地上的露水給濡|濕了。


    牆角,還有蟋蟀的聲音。


    我獨自走了出去,屋簷下的燈籠勉強照亮了我的路,循著那殷紅的光,我慢慢的走向景仁宮。


    走著走著,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周圍,好安靜啊。


    雖然這個時候大概還不到卯時,的確是許多人還在休息的時候,但即使這樣,我仍然覺得整個皇宮都太安靜了,靜到遠近的一點聲音都沒有,隻有風吹過樹葉,和牆角那些小蟲子發出的聲音。


    這一刻,我已經走到了景仁宮的門外。


    那種安靜的感覺更加的清晰,甚至突兀了起來。


    我站在宮門外,一門之隔的地方,是通貨通明的,但我看著眼前那條通向遠方的,長長的甬道,那種漆黑和寂靜,卻突然讓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肅殺之感,好像——好像有什麽東西,要從那黑暗中猛地衝出來。


    就在這時,大門一下子打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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