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他們在禦書房裏商討了許久。


    這也是我第一次真正的聽皇帝和朝臣們商議國事——有的時候,人常說不當家不知油鹽柴米貴,但那還隻是一個小家,幾口人罷了;而這一個家國,卻是億兆百姓,他要管的,也不是油鹽柴米,而是這麽多人的安居,是邊疆的安定,還有朝廷的安穩。


    好幾次,聽著外麵為了一筆款項爭得麵紅耳赤,我都聽得冷汗直流。


    但終於,幾件大事都商議清楚了。


    裴元灝讓人送了熱水,熱茶進來給大家洗手淨麵,而玉公公帶著人走進來之後,也指了兩個宮女撩開簾子走進內室,給我送了熱水和毛巾進來,服侍我洗漱。


    一時間,整個禦書房都安靜了下來。


    但,沒有一個人往裏麵看,所有的人都隻是頓了一下,然後接著做自己手裏的事,隻聽著嘩嘩的水流聲在安靜的空間裏響起,卻給人一種驚濤駭浪的錯覺。我有些僵硬的坐在內室的床榻前,洗漱完畢之後,玉公公又帶著人送了幾杯熱茶進來。


    然後,就聽見裴元灝低聲說道:“給她送些點心進去。一早上了,她也沒空吃東西。”


    “是。”


    然後,熱茶和點心便送了進來。


    我坐在軟綿綿的床榻上,用如坐針氈來形容都不為過,就算幾個小宮女將各色精致的點心在我麵前擺了一桌,雖然看著五顏六色,琳琅滿目的,我又怎麽可能吃得下?


    眼看我坐在那裏直皺眉頭,其中一個小宮女,看起來格外機靈的,小聲的對我說道:“顏小姐,你還是吃一點吧,不然皇上待會兒又要生氣了。”


    “……”


    她的聲音雖然低,但禦書房實在太安靜了,我甚至都不能保證隔著幾層帷幔,外麵那些人聽到了多少。


    於是,我隻能輕輕的擺擺手,然後拿起一塊酥餅,勉強咬了一口。


    那小宮女這才如釋重負的,往後退了一步。


    我這裏麵還在味同嚼蠟的吃著東西,外麵已經喝完了熱茶,裴元灝將最後一個票本拿出來,說道:“這是今天的最後一項,也是最近的一項支出,黃河大堤的修築。”


    眾人全都看向了他。


    他打開那票本,慢慢的說道:“這一項,不是今年預估的,而是頭一年吳彥秋就跟朕說過,預計的花費是五百萬兩,現在大堤已經竣工了,實際的花費是八百萬兩,超支了三百萬兩,這筆花費朕已經批了。一會兒,你們戶部也批一下,這筆錢就放出去。”


    大家一下子都安靜了下來。


    裴元灝低頭看著他們:“嗯?怎麽了?”


    下麵的人雖然不說話,但有眼睛的都左右的看,最後,還是鄭追站了出來,恭恭敬敬的說道:“皇上,修築河堤這件事,大家也都知道,但超支了三百萬,這筆款子實在超得有些多,微臣等——微臣等也需要看過實際的賬目,才敢批下去。”


    裴元灝微微一笑:“鄭侍郎倒是個仔細的人。”


    “不敢。”


    “也罷,賬目核對清楚,也是你們戶部該做的事。來人,把太子叫過來。”


    玉公公急忙答應著,然後出去傳話,不一會兒,就聽見外麵急匆匆的腳步聲傳來,念深帶著他身邊的兩個太監跑了進來,朝裴元灝跪拜行禮。


    裴元灝道:“一大早的,你去哪兒了?朕不是讓你也過來聽一聽嗎?”


    念深跪在地上,小聲的說道:“父皇恕罪,是母後病了。”


    “哦?皇後病了?傳太醫了嗎?”


    “已經傳了。說母後有些著涼,已經開了一貼藥,吃下去了。”


    “這樣,那朕要過去看看。”


    裴元灝說著,便扶著桌子站了起來,幾個朝臣都驚了一下,急忙站起身來,裴元灝走了下來,說道:“你們繼續在這裏議事,念深,關於今年修築黃河大堤,為什麽超支了三百萬兩,鄭侍郎需要核對賬目,你就在這裏,把那三百萬兩是如何花出去的,好好的跟侍郎大人說一說,核對清楚了,就把票發下去。”


    念深說道:“是。”


    “這裏弄完了,再去看你母後。”


    “是,兒臣遵旨。”


    裴元灝一邊說,一邊往外走,當走到門口的時候,他下意識的停下了腳步,轉身望向了內室,看著我還安安靜靜的坐在床榻邊,猶豫了一下,但終究也沒說什麽,隻輕輕的撣了撣袖子,便轉身走了出去。


    他這一走,禦書房又安靜了一下。


    其他幾個官員都站在旁邊,隻有鄭追一個人站在禦書房的中央,這個時候雖然誰也沒有說話,但他自己似乎也覺得自己站在了一個眾矢之的上,有些慌忙的往旁邊退了幾步,而念深已經走了過去,微笑著朝他拱了拱手:“侍郎大人。”


    “太子殿下。”


    “這是今年修築河堤,總共花費的賬目,侍郎大人是就在這裏看呢?還是要搬迴戶部去看?”


    鄭追剛要說什麽,念深又笑著說道:“不如還是在這裏看吧,看完了,也好批紅下發。”


    “……”


    這一下,鄭追就是真的站在眾矢之的了。


    剛剛裴元灝撂挑子一走,實際上這件事就已經不用再議,因為他早已經在票本上批了紅,把太子叫過來,不過是把表麵功夫做一做,如今鄭追雖然算是戶部的一把手,但實際上任何議政的權力都沒有,皇帝的內廷一設,戶部就成了一個辦事的地方,隻能執行,不能決策,他又哪裏還能再做什麽。


    鄭追擦了擦臉上的冷汗,看向了南宮錦宏。


    南宮錦宏的臉色也不算太好看,他一直看著大門外,裴元灝消失在遠方的身影,這才迴過頭,看見鄭追仿佛是求助似得望著他。


    沉默了一下,他沒有說話,隻是對著另一邊,坐得有些優哉遊哉的傅八岱:“傅老今天,倒是撥冗過來啊。”


    傅八岱聽到他的聲音,嗬嗬的笑了一聲:“瞎眼老頭,過來也是給你們添亂了。”


    “傅老不要這麽說。”


    “好了,既然事情已經議完了,我這個瞎眼老頭也該迴去了。”


    說著,他顫顫巍巍的從椅子上站起來,査比興正扶著他要往外走,傅八岱輕輕的推開他的手:“不用你扶我。”


    然後,站在那裏不動。


    我的唿吸也頓了一下,立刻放下手中隻咬了一口的酥餅,起身走了出去。


    撩起層層帷幔,還有明晃晃的珠簾,所有人聽見珠簾碰撞發出的劈啪的聲音,都轉頭朝我這邊看過來,我的臉色也有些蒼白,不過這道窗戶紙是遲早都要捅破的,索性由我自己來。我對著他們俯身行了個禮:“拜見各位大人。”


    他們一個個神情複雜的看著我,一時間都沒了聲息。


    半晌,南宮錦宏似笑非笑的道:“原來顏小姐在這裏。”


    我笑了笑:“跟皇帝陛下商量了一下公主的病情,因為太累了,陛下就讓民女在裏麵歇著。希望沒有打擾各位大人。”


    他也笑:“怎麽會呢?”


    我能感覺到他的臉上雖然笑容滿溢,但眼中一點笑意都沒有,甚至透出了幾分寒意,不過這個時候也不是跟他打交道的時候,我轉身走到傅八岱身邊,輕輕的說道:“老師,我陪你迴集賢殿吧。”


    他用沒有焦距的眼睛向著我:“也好。”


    我對著其他幾位大人點頭微笑著致意,然後便扶著他,慢慢的往外走。


    等到走出了禦書房外的大門,不一會兒,就看見南宮錦宏也走了出來,他的神情終究掩飾不住的透出了一點倉惶來,出門的時候,肩膀都在門上撞了一下,然後頭也不迴的往另一邊走去。


    現在,禦書房裏就隻剩下太子、査比興和鄭追他們幾個。


    不說大局已定,但也知道沒什麽問題了。


    我忍不住長長的鬆了口氣。


    這時,旁邊的傅八岱轉頭向著我:“你,一直在皇帝的身邊?”


    “這幾天,是一直在。”


    他花白的眉毛微微抖動了一下:“皇帝跟你說了什麽?”


    我咬了咬下唇,沒說話。


    這一迴,輪到他長長的歎了口氣。


    “那你呢?你又跟他說了什麽?”


    “除了今天的事,也什麽都沒說。”


    “這麽說,內廷議事,是你向皇帝提議的?”


    “是。”


    “那査比興——”


    “這倒真的還是南宮錦宏自己說出來。”


    “哦?”


    “我估摸著,他想以退為進,但隻要皇上設置內廷,不管他進還是退,都會被牽製得死死的。”


    說到這裏,傅八岱輕輕的搖了搖頭,笑道:“你啊……”


    他雖然笑了一下,可我卻分明看到,他眉心的幾道深深的褶皺,即使是微笑的時候,也沒有被撫平的。


    想到這裏,我一邊扶著他小心的往外走,一邊低聲說道:“昨天,老師還不肯來禦書房議事,怎麽今天就過來了?”


    他淡淡道:“輕重緩急,你當我真的老糊塗了,分不清嗎?”


    我轉頭看著他:“那老師認為,今天這一件事,到底有多重要?”


    這一迴,他沒有立刻說話,而是沉默了許久之後,慢慢說道:“若今天這件事不能處置妥當,隻怕,就要開戰了。”


    我聽得眉頭一蹙,剛要說什麽,傅八岱往著前麵慢慢吞吞的走著,頭也不迴的說道:“不論如何,輕盈啊,你跟皇帝,要撐過這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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