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道:“民女出宮問計,其實隻問到了一條計策,但這條計策卻是非常的管用。想來許許多多的問題,隻要用這個辦法,都可以迎刃而解。”


    他問道:“什麽辦法?”


    “追本溯源。”


    “追本溯源?”裴元灝的眉間微微一蹙:“什麽意思?”


    “意思很簡單,有什麽樣的原因,才會有什麽樣的結果;那麽反之,得到了這樣的結果,必然是因為之前有了這樣的原因。”


    “那是自然。”


    “那麽陛下就可以看看,這一次禦史被刺,誰得到了最大的利益?”


    “……”


    他沒有說話,那張表情深沉的臉在燭光下邊的越發的陰沉了起來。


    我說道:“利益當然不是陛下得了。不管陝西那邊的官員死傷哪一個,對陛下來說都不是好事;就算——之前的那位布政司大人推行新政不力,並且從中舞弊,但他死了,終究損的是朝廷的顏麵。”


    裴元灝的眉頭一皺:“你說什麽?”


    我看著他:“皇上還不知道,那位大人為何推行新政不力嗎?”


    他寒著臉:“下麵的折子還沒遞上來。”


    我不由的在心裏歎了一口氣——朝廷中的很多事都是這樣,他作為皇帝,太高高在上了,每天看到的都是國家大事,但一些旁枝末節,甚至,一州一府的作為,都不可能完全的進入他的眼中。哪怕他要看,隻能看到下麵的官員奉給他看到的。


    新政的阻力,其實就來自這些。


    於是,我慢慢的將之前査比興跟我說的,他在陝西的見聞,那位布政司是如何跟豪強士紳勾結,如何掛著新政的羊頭,賣欺壓百姓的狗肉。


    裴元灝的臉色越來越陰沉,聽到最後,我幾乎看到他的臉色變成了鐵青。


    那盞茶碗被他捏在手裏,不停的發抖,碗中的茶水都漾了出來,潑到了他的手上。


    終於說完了,我幾乎以為他一定會大發雷霆,但裴元灝反而長長的吐了一口氣,慢慢的將那茶碗放迴了桌上,隻是看著他的手指,近乎痙攣的僵硬著。


    他說道:“陝西那邊的新政,目前就是這樣的情況?”


    “對,更多的百姓失去土地,失去戶籍。”


    他微微眯起眼睛,眼角透出了一點危險的光:“看來,朕還是太手軟了。”


    我的心裏一動:“陛下不會是想——那些豪強士紳?”


    他看了我一眼,卻沒接這個話。


    我也不敢再說。


    這件事,不該由我提,更不該由我說出來,他對我雖然算不上太猜忌,但我自己也該注意自己西川顏家小姐的身份,立刻閉緊了嘴。


    兩個人一時安靜了下來。


    小幾上,那盞燭火無故的撲騰了起來,照得他的眼神也有些閃爍不定,就在這時,外麵又傳來了一陣很輕的敲門聲,玉公公開門應了,然後轉身走到內室門口:“皇上。”


    裴元灝抬起頭來看著他。


    “玉華宮那邊,貴妃娘娘她還……”


    “讓她先等一會兒。”


    “是。”


    玉公公急忙轉身出去,走到門口細語了一番,門外那人又匆匆的走了。


    裴元灝這才抬起頭來看著我,那目光透過燭火,仿佛也染上了燭火的溫度,有些的灼人:“繼續你剛剛的——你說,這件事最後得益的是誰?”


    我一時有些猶豫。


    南宮離珠還在玉華宮等他,但我現在的話——


    看著我的眉心似乎也微微的蹙起,他仿佛也感覺到了什麽,口氣中增添了幾分冷意:“不論如何,你今天是一定要把這些話說清楚的。至於聽不聽,怎麽聽,是朕自己的事。”


    我想了一會兒,咬了咬牙,說道:“就事論事而言,陝西布政司的死,的確是死於百姓之手,但要說是暴民——隻怕陛下要再斟酌一番。畢竟,不是每一個老百姓都能在這樣的官員手下找一條生路的。”


    他沒說話,隻有目光沉沉。


    “不過,”我接著說道:“禦史大人的死,卻跟百姓無關。皇上之前也說了,這位禦史大人前往陝西的時候,是輕裝簡行,並沒有告訴任何人他的身份,這樣還會被刺,隻能說,有人提前知道了他的身份,殺他,也不是因為陝西一地的民情。”


    裴元灝微微眯著眼睛看著我。


    這兩項,顯然都能牽扯到西川身上。


    我也迎視著他的目光:“西川的確有過這樣的前科,但,沒有這樣做的理由。”


    “……”


    “陛下,這樣做,對西川沒有好處,對顏家更沒有好處。”


    “……”


    “殺一個去陝西巡視的禦史,除了引起朝廷和西川的矛盾,或起刀兵,其他的,沒有任何好處。”


    “……”


    “我弟弟,眼前,他並不想打仗。”


    裴元灝眉頭一蹙:“他不想打仗?”


    “對,兩年前迴成都那一次,他跟我說過。”


    裴元灝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這對於他來說,無疑是個天大的喜訊,甚至說始料未及的結果,如今天下三分,他一定一直在擔心江南和西川的聯合,會給他造成沉重的壓力和打擊,但現在我突然告訴他,西川那邊並不希望再起爭端,這簡直就給了他一道護身符!


    他說道:“此話當真?”


    “不敢欺君。”我輕輕的低著頭:“這,也是民女一直的心願。”


    “……”


    一時間他竟說不出話來,隻看著我,那唿吸越來越沉重,幾乎將我們之間那一盞燭火都吹得撲騰搖曳了起來,他輕輕道:“輕盈……”


    我平靜的說道:“民女說這些,不是為了向陛下領功,隻是希望,陛下能看清眼前的形勢。”


    他灼灼的看著我。


    “殺朝廷的官員,對西川而言,沒有任何意義。”


    “……”


    “這件事的發生,也絕對不會給西川帶來什麽好處。”


    “……”


    “民女倒是想要問問陛下,這件事已經傳遍朝野,相比明天的朝堂之上,一定會有不少的朝臣都要對此事發表看法……”


    他冷冷道:“今晚,折子就已經堆滿了。”


    “陛下認為,他們最多的意見會是什麽?”


    “還能是什麽。”


    “那麽,遂了誰的願?”


    “……”


    他沒有說話,隻是那雙眼睛裏映著的燭光,幾乎已經要燃燒起來。


    “你是想說——”


    “民女不想多說,但還是剛剛那句話,凡事有因才有果,有果必有因,既然現在已經得出了這樣的結論,那麽再要去找這件事是誰做的,就不難了。”


    “你是想說,”他的聲音突然有些發啞,還是接著剛剛的那句話:“這件事,是南宮家……”


    說到這裏,他自己住了口。


    話頭像是被人一刀斬下來,硬生生的截斷,我的唿吸都隨之窒息了一刻。


    他的唿吸,也聽不到了。


    我看著他的眼睛,並不退避,隻是平靜:“若要從這樣的結果來推斷,民女隻能得到這個原因。”


    他沉默了下來。


    “畢竟,之前一直想要對西川用兵的,正是南宮大人。”


    裴元灝還是沒說話,但我聽見他的唿吸越來越沉重了,像是心裏有什麽是在不停的糾纏撕扯,讓他自己難以決斷,停了許久,他才慢慢的抬起頭來看著我,說道:“你知道今天,瞿學義被刺的消息傳來,南宮錦宏正在朕的這個禦書房。”


    “啊?”


    我有些不知所以,隻看著他,他說道:“他突然得到這個消息,悲痛欲絕,當場吐血。”


    我的心裏一沉:“啊?!”


    不由的就迴頭往外看了一眼,當然這個時候,什麽都看不到,隻看見玉公公垂著手站在門外,燭光照在他那張滿是皺紋的臉上,顯得格外的衰老。


    裴元灝看著那搖曳的燭光,慢慢說道:“南宮錦宏隻有一個胞妹南宮錦伃,早年嫁給了集賢殿的大學士瞿俊良,夫婦兩倒是躞蹀情深,舉案齊眉,一對神仙眷侶羨煞許多人。偏偏後來,瞿俊良不守朝臣的本分,欺君罔上,被判斬刑,南宮錦伃雖然沒被株連,不過那個時候她已經懷了身孕。”


    我不由的心頭一揪:“那她——”


    “生下孩子之後,就殉情而死。”


    “……”


    裴元灝看著我:“瞿學義就是那個孩子,瞿俊良和南宮錦妤唯一的孩子,南宮錦宏唯一的外甥。”


    “……”


    “今天,貴妃知道了這件事,也是當場昏倒,太醫院的人來看了很久,才讓她清醒過來,醒過來之後,她就一直痛哭不止,求朕為她這個弟弟討還公道。”


    “……”


    我說不出話來,隻用手輕輕的抓著自己的衣角,越揪越緊,繃得指尖都在發疼。


    裴元灝說道:“現在,你要告訴朕,你推測出來的結果,瞿學義的死,是因為有人要達到他們的目的而造成的,你覺得,朕應該相信你嗎?”


    一時間,我的腦子裏也一片空白,隻剩下寒風在拚命的吹著,嗚嗚作響。


    過去,我幾乎根本不知道南宮錦宏還有這樣一個外甥,一直以為他除了自己門下的學生,再無親眷,現在聽裴元灝的話說起來才知道,原來他還有一個妹妹,還有那樣的往事。


    這是他唯一的外甥,他的胞妹唯一的骨肉……


    沉默了不知多久,我蒼白著臉龐抬起頭來看著他:“若是,若是民女——民女不會這麽做。”


    這話一出口,他的眼神黯了下來。


    我自己的心,也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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