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道所行的禳星續命之法,今夜已全無效用。”


    我聽著不由心中一震,抬頭看著他,卻見言無欲的眼神非常的平靜,望著裴元灝。而裴元灝,他的臉色有些蒼白,即使在這樣的燈火照耀下也掩飾不住,身子顫了一顫。


    沉默了一刻之後,他皺著眉頭說道:“那,道長可有解救之法?”


    言無欲也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道:“這就要看太上皇的造化了。”


    他這話沒有說死,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裴元灝顯然對這種模棱兩可的迴答有些不滿,微微的皺起了眉頭,但言無欲卻像是不願再說,隻沉默的站在那裏,突然,他眉頭一皺,剛要伸手捂住嘴,卻已經來不及了,我清楚的看到他咬緊牙關,嘴角卻還是湧出了一絲鮮紅的血。


    他這是——


    裴元灝一看他這樣,頓時也有些僵住了,言無欲急忙用手指一抹,將那一絲血紅抹去,低誦一聲:“無量天尊。”


    然後,便退到一邊,從一扇小門走了出去。


    裴元灝皺了一下眉頭,沒有說話。


    我一直沉默的站在旁邊,這個時候也有些不安的,看了看躺在一片燈火當中,一動不動的太上皇裴冀,然後抬頭看著裴元灝,輕聲說道:“皇帝陛下讓民女來這裏,不知所為何事?”


    他倒也沒有看我,一直看著他的父親,說道:“當初,太上皇身中劇毒,混沌之間,隻留下了你。”


    “……”


    我的心不由的一跳。


    他還記得當初裴冀在病重的時候,所有人在商議讓誰留下來服侍他,他偏偏指向我,也是因為那樣,將我徹底的扯進了當初那一場奪嫡大戰當中,也幾乎讓我的前半生徹底的淪陷在了這皇城裏。


    可是,他指的並不是我,而是那個時候,我身後的那幅畫。


    或者說,也不是那幅畫,而是畫卷後麵,他隱藏的聖旨。


    但現在,說這些都已經沒有用了,我看著此刻一動不動的太上皇,迴想起這些日子來,打聽到的,言無欲所說的,關於高皇帝,和他的那些往事。


    如果那些都是真的,那眼前這位老人,一定曾經和我的母親經曆過許多的事,他為了江南之役的慘烈而曾經想要出家入道,卻最終還是沒有放下自己皇太子的身份;他想要保護我的母親,而請求高皇帝鑄造了那一麵免罪玉牌,而最終,我的母親和他站在了兩個敵對的陣營裏。


    他們,到底是什麽樣的關係,是什麽樣的人呢?


    我靜靜的看著他,裴元灝也看著他,兩個人這樣長久的沉默著,隻剩下火焰撲閃的聲音,好像身邊有一股一股的熱浪在澎湃洶湧著,幾乎將我的汗水都逼了出來。


    但這時,我的身體裏突然透過了一陣寒意,讓我整個人都打了個寒戰。


    我轉過頭去看著裴元灝。


    他立刻感覺到了我的眼神,也迴過頭來看著我,帶著一點疑惑:“嗯?”


    也許,是我這些年來已經從來都不肯這樣直視他了,所以此刻讓他感到有些不解,問道:“你在看什麽?”


    我想了想,說道:“民女想起了過去的一些事。”


    “什麽事?”


    “民女想起皇帝陛下當年跟太後說過的一些話。”


    “……”


    “那個時候,太後想要剃度出家,陛下苦勸太後放棄那個念頭。陛下說,雖然太上皇病重,到底還在皇城養病;太後雖閉門不出,到底也還在皇城內修行,所以這個皇城,還是皇帝陛下的家。”


    他微微有些動容,張大眼睛看著我:“你還記得?”


    我淡淡的抿了一下嘴角。


    記憶中,我對他怕得很,就算在當初懷孕,他對我最溫柔的時候,我的心底深處也仍舊是有恐懼感的,惟有那個時候,聽見他對太後說出那樣的話,讓我感覺到,皇帝雖然是皇帝,也終究是一個有血有肉,也有感情的人。


    那是我第一次,似乎也是唯一的一次,有這樣的感覺。


    所以,那個時候,我主動插了他們的話,幫助他說服太後不要剃度,而繼續留在臨水佛塔修行,也是在那之後,太後對我一直都非常的疼愛,甚至視我為知己。


    裴元灝看著我的臉龐,沉默了許久,長歎了一口氣:“隻可惜,朕想要留下的,真正留下的,已經不多了。”


    說完,他的目光映著燭火,變得有些炙熱了起來。


    我沒事說話,隻轉過頭去,避開了他的目光。


    他還是看著我,目光竟似有些流連,我被這樣的目光看著,加上周圍的熱浪滾滾,越發的汗流浹背,和心底裏的那一股寒意卻越來越深,我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想要靠近一點看看太上皇的樣子,誰知自己的衣衫重重疊疊,隻往前走這一步,一邊的衣角就覆上了一盞燭火。


    “小心!”


    裴元灝一邊喊著,一邊一把將我往迴拉。


    我猝不及防,幾乎被他拉得跌到,整個人都摔進了他懷裏。


    他的衣衫厚重,當我跌進他懷裏的時候,一時還有些迴不過神,但立刻就感覺到他堅實的胸膛,在厚重綿軟的衣衫下劇烈起伏著。


    我像是撞到了針尖一般,一下子彈了起來。


    他的手卻抓著我的胳膊不放:“輕盈!”


    我的臉在這樣的燈火下幾乎慘白,望著他的時候眼神透出了說不出的惶恐。


    對上我這樣的眼神,他像是也被針紮了一下,那種鮮明的顫抖也映在了近在咫尺的,我的眼中。


    他沉默了一下,然後手腕輕輕的放鬆了一點力道,卻也沒有完全放開我,隻是說道:“你不要這麽害怕。”


    “……”


    “朕這一次,不會強迫你。”


    “……”


    看著我完全戒備的眼神,他似乎也有些淡淡的無措,畢竟,就在之前的晚宴上,他還那樣試探過我,甚至要用南宮離珠來壓我,如果不是這一次,我已經有了顏家大小姐身份的庇佑,隻怕現在也已經沒有和他這樣還算等對相待的機會了。


    他沉默了一下,然後說:“朕,隻是很高興。”


    “……”


    “那些事,你還記得。”


    “……”


    “朕以為,過去的事,你全都不記得了。”


    “……”


    我微微皺了一下眉頭,看著他,卻沒說話。


    我不是一個記性太差的人,雖然不太願意去記取不好的記憶,可對我們這種人,記憶是一種本能,不管快樂還是痛苦,越是細節,越是要記憶。


    想到這裏,我忍不住淡淡的笑了一下。


    看見我的笑容,裴元灝一時有些愕然,但立刻,他就看出了笑容中那一縷掩飾不住的冷意。


    我平靜的說道:“多謝皇上。可是有的時候,民女寧肯自己什麽都不記得。”


    他的臉色一僵。


    如果可以都忘了,就好了。


    他看著我,說道:“如果一個人全然沒有記憶,那她還是她嗎?”


    “……”


    “如果都忘了,那你還是你嗎?”


    “皇上,”我望著他,平靜而淡然的說道:“在你麵前的,本來也不是當年的嶽青嬰,而是顏輕盈。”


    他眉頭一擰,僵在了那裏。


    一時間,那雙漆黑深邃的眼中的神情——驚訝,愕然,甚至那一絲掩飾不了的驚怒映,都在我的眼中,我心裏已經有了警惕,這個時候默默的後退了一步,謹慎的看著他。


    好像一隻全身豎立起針刺的刺蝟。


    他頓了一下,仿佛我全身無形的針刺也已經刺傷了他,他眼中怒意漸消,卻像是有了一絲傷痛,沉默了一會兒,輕歎了一口氣:“你,你燙到了沒有。”


    我怔了一下,順著他低下頭的目光一看,我的裙擺被燒出了一個小小的洞,但幸好沒有燃起來,也並沒有燙傷我。


    我也在心裏暗暗的鬆了口氣,說道:“沒事。”


    雖然我是真的沒被燙著,但他的目光反而炙熱的,似乎要燙傷我一般。


    我將目光別開,看著滿地的燭火。


    我說道:“陛下,我能過去看看太上皇嗎?”


    他點頭,便陪著我一起走了過去。


    滿地的燈火,像是火海將我們兩個人都吞沒了,我走到太上皇的身邊,看著他毫無知覺的,蒼白的臉龐,裴元灝卻看著我。


    不知過了多久,我說道:“皇帝陛下,民女有一句話想要問皇上。”


    他說:“你問。”


    “當初,皇上對太後說,宮裏隻要還有太上皇,還有太後,就還算是一個家,現在,皇上是否還是這樣認為。”


    他看著我,沉默了一會兒,眼中的光芒隨著滿目燈火閃爍,仿佛一時間閃過了無數的情緒,讓我也辨認不出,他到底是什麽想法。


    過了一刻,他說道:“如果,朕說,還是呢?”


    我抬頭看著他,全身都有些微微的戰栗,說:“那,民女可能要說,太上皇的造化,還不錯。”


    這一刻,他的唿吸都窒住了,整個人有些震驚的看著我:“你說什麽?”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這時,言無欲已經穿戴整齊,從另一邊走了進來,平靜的說道:“看來,顏小姐是知道,如何救治太上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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