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曾經說,爹廢了你,就是休了你,不再要你做他的妻子了。他給了你離兒,但現在他去給別的人幸福了,那娘對爹呢?娘還喜歡爹嗎?”


    我沒有料到,她會問我這個問題。


    也實在想不到,她能問出這個問題。


    迴想起當初我嫁給裴元修的時候,人人都在說我該不該嫁,能不能嫁,配不配嫁,卻隻有她,問我喜不喜歡,願不願意。


    而現在,她又在問我,對他的父親是否還有愛。


    我的女兒,似乎並不在意世俗的看法,也沒有太多桎梏和枷鎖,她非常的看重感情……


    但,似乎也把感情看得有點太重了。


    我想了想,對她搖了搖頭:“娘不愛他,就跟他也不愛娘一樣。”


    她的目光閃爍了一下,眼中分明透出了一絲淡淡的驚惶和緊張,又問道:“那,娘恨他嗎?”


    “……”


    我想了想,還是搖頭。


    這一次,她眼中的光芒明顯的混沌了起來。


    也許,因為這個女兒一出現在我麵前,就是那樣頑皮胡鬧,天真不知世事的懵懂模樣,又可能,因為想要彌補這些年來缺失的母愛,我一直細心的嗬護著她,也無意識的,始終將她視為當初第一次見麵的時候,那個小女孩。


    可是,她真的長大了。


    再想用話來敷衍她,但一低頭,就能看到她那雙澄清的,卻認真的眼睛,裏麵閃爍的是超越這個年紀的成熟和智慧,卻又有著一種近乎莽撞的天真,而設身處地的去想,想她這兩天經曆的不為人知的幸福,也默默的承受著煎熬,敷衍的話就怎麽也出不了口。


    再要敷衍她,也已經不能夠了。


    我認真的說道:“離兒,爹和娘當初經曆過很多事,我們之間也發生了很多事。但現在,娘已經嫁給你的阿爹了,而你爹,也在給別的人幸福。我們之間已經沒有愛和恨了。”


    “……”離兒遲疑了一下,才問道:“那,娘對爹不愛,也不恨了,那還有什麽呢?”


    我笑了笑:“還有離兒啊。”


    “那,除了離兒呢?娘怎麽會既不愛爹,也不恨爹呢?”


    看著她的大眼睛,我想了一會兒,溫柔的說道:“離兒,人和人之間的感情也不是隻有愛恨的,除了愛和恨,還會有其他很多種的情感。欽佩、仰慕、知己,厭惡、憎恨、鄙夷……太多太多了,甚至人和人之間的關係,也不會隻是非愛即恨。這些,娘暫且告訴你,將來長大了,你自然會明白。”


    她說道:“娘,離兒還不夠大嗎?”


    我笑了笑,撫摸她的頭,卻沒有迴答她這個問題,隻是柔聲說道:“娘倒希望,娘的離兒永遠不要長大。”


    “……”


    她明顯被我弄得有些糊塗了,但又好像明白了什麽,低頭想了很久。


    當她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又問了我一個問題:“那,娘跟阿爹呢?”


    “……”


    “那個時候我問娘,娘說,你也許會喜歡上阿爹。那現在——”


    我的心像是被一根燒紅的針猛地紮了一下,那種已經被淡忘的痛楚又一次湧上心頭,頓時,臉上血色盡褪,隻餘一片淒惶的慘白。


    我深吸一口氣,按捺下了心中的隱痛,然後說道:“離兒,你怎麽今天老是問這些問題。”


    她愣了一下,正要說什麽,我又說道:“你自己也說你已經大了,其實就算你爹沒有出現,你跟在你阿爹身邊,也應該是一個名門閨秀大小姐,離兒,你應該知道對一個女孩子而言,什麽叫非禮勿言。”


    “……”


    我淡淡的一笑:“離兒,你要知道害臊了。”


    她聽我說完那些話,似乎也感覺到了什麽,低下了頭。


    我說道:“今天,就是你最後一次問這些問題,今後,不要再問了。”


    “……”


    “該你明白的時候,就算你不想懂也一定會懂,但不該你明白的時候,就算娘怎麽說,你也不會懂的。”


    也許是因為我的話說得有點重,也可能她才意識到了這些問題的含義,臉蛋微微的有些泛紅,過了好一會兒,才囁喏著說道:“其實,其實離兒也不是要問清楚這些事,我隻是——”


    “隻是什麽?”


    她抬眼看了我一下,那神態像是一隻受驚的小貓咪,小心翼翼的說道:“娘,離兒想求娘答應一件事。”


    “……”我皺起了眉頭。


    雖然離兒不在我的身邊長大,但畢竟也已經重逢這麽多年了,我也明白她小時候是在嬌寵中長大了,在她的世界裏沒有“求”這個字,但現在,她卻小心翼翼的對我說出了這個“求”字。


    我立刻意識到了什麽。


    “明天娘能陪我一起過江嗎?”


    “……!”


    這個問題,像是突然在我刻意平靜的心湖中投下了一塊重重的石頭,頓時激起了劇烈的浪花,也泛起了層層漣漪。


    我深吸了一口氣:“你要娘陪你過江?為什麽?”


    才一問完,就看到她微微低垂的眼眸。


    而我立刻就明白過來,也有些後悔問出了這句話。


    還能為什麽——她已經知道了那是她的父親,她也第一次感受到了親生父親身上傳遞的父愛,這個從出生沒多久就離開了父母的孩子,就算有裴元修的寵溺,韓若詩和韓子桐的照顧,但終究不是在親生父母在身邊,她不可能沒有缺憾,也不可能沒有渴望。


    她希望我能過江,和裴元灝一起,陪著她。


    這樣一想,我的心裏立刻湧起了一股酸澀,但眉頭也漸漸的皺了起來。


    陪她過江,和裴元灝一起?


    離兒說道:“隻要一天就好,你和爹一起,陪我玩好嗎?”


    “……”


    看著她那渴求的模樣,我幾乎心一軟就要答應了,但理智上卻又被拉迴了一把。


    我可以寬恕別人,但並不代表我會那麽快的忘記痛苦,我永遠也不會忘記當初被裴元灝禁錮在冷宮中的那兩年多,也不會忘記藏身臨水佛塔的日|日夜夜,更不會忘記在常晴身邊那些日子,每一天都怕見到他,每一天都是如履薄冰。


    我更不能忘記,是誰讓我逃離那樣的生活。


    他付出了幾乎生命的代價,也毀了半張臉,而現在要我過江去和裴元灝相見,這無疑是羊入虎口,雖然他現在每一天看起來都是那麽平和溫柔,但隻要他一起那個念頭,一聲令下,我就又要陷入當初的困境裏。


    我的下半生,不能再那樣度過!


    我想了想,委婉的開口道:“可是娘——”


    但我的話還沒說完,離兒就怯怯的開口道:“爹可能要走了。”


    “……什麽?”


    “爹,他也許要走了。”


    “他要走?”


    “嗯。”她點點頭,眼圈似乎也有些微微的發紅,說道:“今天白天逛完街之後,爹又帶我去酒樓休息吃點心,還聽說書。我們坐在二樓喝茶的時候,突然聽見樓下好大的聲音,好像有人在摔東西,劈裏啪啦的,可嚇人了。”


    我的心裏咯噔了一聲。


    離兒說道:“我還以為,樓下在唱武生的戲呢。”


    “那裴——你爹,他怎麽樣?”


    “他?他就坐在那裏喝茶,跟什麽事都沒有一樣。”


    “……”


    “那個講故事的人給嚇壞了,後來,他還讓人拿了一錠銀子過去賞給他,要他好好的講故事。”


    “……後來呢?”


    “後來,那個吳大人就上來了,臉色很難看的樣子,請他‘移步’,兩個人走到另一個隔間裏去說話,其實我也聽到了,那個吳大人說有人受傷了,好像還說了什麽——‘危機重重’,還要他趕緊迴京。娘,迴京就是迴京城,對嗎?”


    “有人受傷了?是誰受傷了?”


    “我也不知道,但看起來,應該是他的侍衛吧。”


    “……”我皺起了眉頭。


    離兒的描述不算太清楚,但我已經完全明白了。


    裴元灝今天,遇刺了!


    但,刺殺他的人顯然沒有準備充分,所以他們在二樓聽書,刺客隻在樓下就被發現,並且在一陣打鬥之後被擒,吳彥秋上來請裴元灝移步,顯然是受過不能在離兒麵前暴露他身份的吩咐,如同當初我失憶時跟他在揚州府度過的那些日子一樣,他請裴元灝迴京,顯然是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揚州府,是劉輕寒收迴,朝廷自己的地方,居然又出現了刺客!


    這代表什麽?!


    而吳彥秋說“危機重重”,請他迴京,也就是說——他要迴京城了!


    他要離開了!?


    雖然我不知道他來江南的目的到底是什麽,但他在揚州,的確給南方的很多人造成了太大的危機感,甚至整個中原也變得不穩定起來,否則,何以明明已經被朝廷收複的揚州居然都出現了刺客,他若要走,的確能恢複之前的那種平和。


    可是——


    他真的會走?


    我們之前一直在猜測,他南下到底有什麽目的,可現在幾乎什麽也沒發生,難道他真的隻是出海,為了根本“不存在”的佛郎機火炮而白跑一趟,現在就要兩手空空的迴京城了?


    我一時間有些怔忪。


    仔細想來,我的確想不到,也看不出,他南下還有什麽別的目的。


    況且,他現在畢竟已經是萬乘之尊,和之前的皇子身份不同,之前即使麵對迴生藥鋪那樣的龍潭虎穴,在紅葉寺與長明宗的生死之約,他都敢赴,但現在,一切都不同了。


    如果揚州都出現了刺客,就如吳彥秋所說,的確是危機重重,他也的確不應該再留在皇城之外。


    那麽,也許他真的要走了。


    我低頭看向離兒,隻見她也望著我,大大的眼睛裏充滿了企盼和期冀:“娘,我希望娘在爹走之前,也過江,我們三個人一起在揚州呆一天,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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