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了。”


    說完這句話之後,他整個人像是都垮了一些,我甚至看到那些在他眼中閃爍的光點也在這一刻熄滅了。


    然後,他站起身來。


    那一瞬間,我也分明感到之前那種針紮一樣的痛楚又一次襲來,以為拒絕了他,就可以將這件事暫忘,以為和他分開,就可以將心裏的那根刺安撫下去,卻沒想到還是疼,尤其看到他那雙黯然的眸子,更讓我心痛如絞。


    可是,我沒有辦法說服自己。


    就在這時,我突然聽見他開口,用沙啞的聲音低沉的說道:“我們可以分開一段時間,我也可以等,等你迴心轉意——但不論如何,青嬰,我都不會讓你再離開我。”


    “……”


    “你不能離開我!”


    “……”


    一股酸楚的熱流從心底裏湧上來,一下子燙紅了我的眼睛,我立刻閉上了眼,不讓那股熱流在他的麵前落下。


    閉上眼睛之後,卻感到一個滾燙的吻,落在了我的眼睛上。


    這個吻,似乎也變得滾燙,和濕漉漉了起來。


    我沒有睜眼,隻聽見他輕輕的歎息了一聲,然後傳來了慢慢走遠的腳步聲,之後,門被輕輕的關上了。


    我仍舊沒有睜眼,隻是在這靜謐的空間裏,靜靜的躺著。


    一滴淚,從眼角滑落。


    |


    那天之後我斷斷續續的有些發熱,又因為身上的傷口處理得太晚,好多處地方都潰爛了,所以也幾乎沒有再出過那個房間,藥老經常帶著藥來看我,也沒多說什麽。


    我在昏昏沉沉中度日,唯一清晰的,反倒是每一次路過我的門前,韓子桐那怨懟的目光,每每讓我覺得在屋子裏充滿熏香的溫熱氣息中,多了一分森冷之意。


    也讓我每一次,都更清醒一些。


    在這樣慢慢的煎熬中,我們的船終於進入了內陸。


    這一天,當藥老把銀針從我的手腕上拔出去的時候,聽見外麵傳來了一陣歡唿聲。雖然這之前,外麵的水手船工們也發出過不少聲音,但這一次的歡唿聲,卻有些不同。


    我聽出了什麽,抬起頭來看向藥老,隻見他慢條斯理的將銀針放迴自己的藥箱中,說道:“到金陵了。”


    “……”


    我還有些怔忪的:“這麽快?”


    他看了我一眼,說道:“你病了這些日子,也沒出去看看?”


    “呃,我出去有些暈船。”


    “哦……”藥老看了我一眼,也沒說什麽,便平靜的道:“因為舟山水師開道,我們的船在進入內陸之後一路通行,沒有一點障礙,所以——”


    所以才會這麽快。


    裴元灝說他要“送我們一程”,原來是這麽個送法。


    我不由的皺了一下眉頭。


    這些天,我沒有上甲板,是因為體弱暈船,是因為不想見一些人,也實在是因為,沒有必要再去麵對一些人和事,但並不代表那些人和事不會在我的腦子裏翻騰,尤其是現在,裴元灝和裴元修幾乎都是在彼此的一射之內,這樣的距離。


    我不是沒有想過他們兩會相遇,一個天子,一個舊時太子,完全爭鋒相對的兩股勢力這樣相遇,就算不石破驚天,至少也應該有一場對決。


    可是在海上,那場對決卻被裴元灝自己的出現,而被迫偃旗息鼓。


    他的出海,不能不說是一招不太高明的棋。


    問題就在於,裴元灝是一個會下臭棋的嗎?


    他從一個沒有封王的皇子的地位,走到今天,不能說全是幸運,這其中的步步為營,縝密心思,也絕對不是當初跟在他身邊的我所看清過的。


    所以,這一次這件事,到底會如何收場,到現在,還很難說。


    他要送我們這一程,是真的送,還是有別的意圖,也還不明了。


    就在我心裏思緒萬千的時候,藥老已經把藥箱收拾好了,我也伸手揉了揉胳膊,然後扶著桌子站起來,這些日子用藥老的話說,我人是有些發虛,又因為中了毒,所以身體是損耗了,但幸好沒有拖成沉屙,多少還是補迴來了一點,加上他這樣給我調理,倒也沒有什麽大礙了。


    做完這一切之後,他拎起藥箱,然後抬頭看著我。


    我也看著他。


    他未必不知道我跟裴元修之間出了什麽問題,畢竟在船上這麽長時間,雖然我們平時說話談事都一如往常,甚至我胃口不好的時候,他也會讓廚房做一些酸辣開胃的小菜,親自過來哄我吃東西,但不管白天他在我的房間裏呆多久,兩個人又談了什麽,一到晚上休息的時間,他還是會離開我的房間,迴自己的房間去。


    船上的人沒有三姑六婆,到底都是江夏王府中用熟了的人,看臉色聽牆角是天生的本事,公子和夫人夜不同寢,誰都知道是出事了。


    藥老每隔兩天來給我施診,卻一句都沒問過。


    但,此刻,我看著他,卻分明感到他有一些話想要說,於是,我便靜靜的站著。


    不知這樣靜對了多久,藥老終於開口了,神情和聲音卻都有些黯然的:“丫頭。”


    “嗯。”


    “你和元修——你們夫妻兩的事,老頭子管不了,也沒法管。”


    “……”


    “但不管怎麽樣,你們都已經是夫妻了,萬事,商量著來。”


    “……”


    “你知道,元修他,還是很顧著你的。”


    “……”我安靜的聽著,最後點了點頭:“我知道。”


    他也點了一下頭,然後轉身往外走去,眼看他已經走到門邊了,我突然說道:“公公。”


    “……!”他停下腳步,迴頭看著我。


    這個稱唿,其實也有些意外。


    因為從剛剛遇見他們,他就告訴過我,他和裴元修的關係不能公開,所以我也沒有在其他的場合這樣稱唿他,現在卻突然叫出口,他有些愕然的望著我。


    我站在原地,想了想,說道:“您是長輩,如果我作為他的妻子,不肯給他生兒子,在您來看,是不是我這個兒媳,也留不得了?”


    藥老愣了一下。


    顯然,這個問題的出現,已經在他的意料之外了,他滿臉不敢置信的表情看著我:“你不願意給他生兒子?”


    “……”


    “為什麽?你出海之前,不是還天天喝湯藥的嗎?”


    “……”


    我看著他驚愕不已的表情,迴想起之前那個每天喝著苦澀湯藥,被苦得沒有胃口吃不下一點東西的自己,突然笑了一下。


    什麽話都不想說了。


    於是,淡淡的笑道:“也不是。”


    “……”


    “我隻是隨便問一下。”


    “……”


    藥老還有些疑惑,但看我已經不打算再把這個話題繼續下去,又有些遲疑,但他撫在門上的手一滑,原本虛掩的門就被打開了。


    他一迴頭,就愣了一下。


    我也抬起頭,就看見裴元修正站在門口,靜靜的看著我們。


    藥老看了他一眼,也沒多說什麽,從他的身邊走了,而他目送藥老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盡頭,然後轉過頭來看著我:“我們要上岸了。”


    “嗯。”


    他站在門口沒動,朝我伸出了手。


    我看了他一會兒,還是將手伸過去,放在了他的手心。


    |


    這些日子都沒有上甲板,連太陽都見得少了,突然走出船艙的那一刻,隻見頭頂陽光大作,江上水波潺潺,水紋映著陽光反射出無數點耀眼的粼粼波光,好像滿江的星鬥,晃得人睜不開眼。


    我下意識的就伸手遮住了眼睛。


    站在我身邊的裴元修立刻低頭柔聲道:“怎麽了?”


    “沒,沒事,有點刺眼而已。”


    我一邊說,一邊揉了揉眼睛。


    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就看見跟我們並行的那艘船,也同樣沐浴在陽光之下,也許是因為要入港靠岸的關係,他們的船身衝洗了一番,一些地方還掛著水珠,在陽光下反射出七彩的光暈。


    而在那光暈中,一個有些消瘦的身影映入我的眼簾。


    船上站著很多人,大家似乎為在終於要靠岸了而歡唿,就連平時不苟言笑的聞鳳析都露出了放鬆的神情,卻唯有他,神情始終淡淡的,那半張銀製的麵具在陽光下,也透出了冰冷的光。


    他的身邊,那位容妝精致,似乎還特地裝扮了一番的長公主正輕輕的依在他的胳膊上。


    劉輕寒也沒有拒絕她的靠近,低頭輕輕的說了什麽,裴元珍立刻仰起臉來,辯了兩句,那張神情冷清,甚至有些淡淡的臉龐露出了無奈的神情,輕輕的搖了搖頭,而裴元珍立刻笑了起來。


    他們兩尚未婚配,這樣做,其實已經有些過了。


    但周圍的人卻似乎都沒有看見,又像是熟視無睹一般,隻有當裴元灝從船艙裏走出來,眾人跪拜的時候,兩個人才分開了一些,跪拜下去。


    裴元修也看到了那艘船上的動靜,然後他迴過頭來看了看我。


    我扶著圍欄,翹首看著岸邊,喃喃道:“你之前說,已經傳了消息迴來,離兒他們都知道了嗎?”


    “當然會知道。”


    “她,她會來碼頭上吧?”


    “當然。”他一邊說,一邊走到我身邊,伸手輕輕的撫了一下我的肩膀:“離兒很想你。”


    ……


    我,也很想她。


    我們出海的時候還是初冬,而現在迴到金陵已經到了春末了,帶著熱氣的風吹過我們的臉龐,江水的腥味也隨時鑽入了鼻子,那種熟悉的觸感和味道,立刻讓我還飄蕩在無邊海洋上的靈魂迴到了現實。


    我們迴來了。


    離兒,我要見到離兒了!


    想到這一點,並不怎麽高昂的情緒也開始愉悅了起來。


    慢慢的,我們的船開始轉頭,朝向那一邊已經是人山人海的碼頭慢慢駛去,遠遠的,就看到碼頭上數不清的衛兵和侍從,都列隊整齊的在等候著我們。


    而同樣,在大江的另一邊,似乎也傳來了喧鬧的聲音。


    皇帝的船,舟山水師到達揚州,自然是這些年來江南的第一件大事,那邊的人聲鼎沸,倒也不足為奇。


    不過,再大的事,也抵不過此刻!


    我原本就不怎麽順暢的唿吸此刻更加緊繃了起來,眼看著船像一座大山一樣慢慢的靠近碼頭,也將陽光遮住,巨大的黑影一寸一寸的投在碼頭上,而那人山人海當中,我一眼就看到了一個纖細的,瘦小的身影,正站在那裏,一動不動的仰頭望著我們。


    雖然陰霾已經遮上了她弱小的身子,也覆在了她的臉上,眼睛上,可我甚至能看到她眼中閃爍的光,在這一刻,不斷的湧動,幾乎要落下!


    離兒!


    我幾乎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走到船舷邊上,急切的看著那個小小的身影,她好像也感覺到了什麽,兩隻小手伸在頭頂擋著陽光,也急切的往這邊走。


    但立刻,她身後的人拉住了她的胳膊。


    雖然,我的全副精神都在離兒的身上,還是立刻認出了那個消瘦病弱的身形。


    韓若詩一手扶著離兒的肩膀,另一隻手也抬在頭頂,擋住了刺眼的陽光,我依稀的看到,那纖細的唇角漾著一絲淡淡的笑意。


    這一刻,我的手也冷了下來。


    裴元修轉頭看了我一眼。


    接下來,大家都沒有說話,在一次劇烈的震蕩之後,船終於穩穩地靠岸了,當兩邊的舢板一搭起來,我就迫不及待的走了過去,裴元修攔也攔不住,隻能牽著我的手,不讓我跑得太快,但我還是跌跌撞撞的跑過去,在踏上堅實的陸地的那一瞬間,整個人都踉蹌了一下,幾乎摔倒。


    剛剛勉強站穩,就聽見前麵傳來了離兒帶著哭腔的喊聲——


    “娘!”


    我一抬頭,一個軟軟的,小小的身子已經撲進了我的懷裏。


    我被離兒這一下撞得差點摔倒,但立刻伸手抱住了她,感覺到那小小的,溫熱的身體充滿了我的整個懷抱,感覺到她不停抽動的肩膀,還有那小臉埋在我的胸口,不一會兒濕潤的感覺便浸透了我的衣衫。


    她哭著喊:“娘,娘……”


    “……”


    我說不出話來,隻用兩隻手慢慢的在她的後背收攏,將她用力的抱進懷裏。


    這一刻,我已經顧不上身後那艘大船上,有多少人正在登岸,也顧不上這座碼頭上,有多少人在看著我們,更顧不上站在不遠處,臉上的笑容有些微微發僵的韓若詩,尤其當看到我和韓子桐都走下來的時候,她連邁步走過來的力氣似乎都沒有了……而這一切,對我來說都什麽也不是,我隻要感覺到懷裏這個孩子的氣息,知道她還好好的,那麽周圍的一切,發生過任何苦難的事,就都不算什麽。


    不知過了多久,裴元修一直沉默的站在我們的身邊,這個時候終於開口了:“青嬰,我們——”


    他的話沒說完,就看見我揚起手,狠狠的打在離兒的身上。


    啪的一聲,不算輕,更是讓周圍那些圍觀的人都驚呆了。


    離兒被我打得顫了一下,但雙手還是抱著我,不肯鬆開。


    我咬著牙,又揚手打她。


    一連好幾下,我不知道到底她痛不痛,但我自己是已經痛得連心跳都開始抽搐了,等到旁邊的韓家姐妹終於看不下去,一起走上來將孩子從我懷裏拉出去的時候,離兒已經淚流滿麵,眼睛都哭紅了。


    韓子桐怒火衝天的對我吼道:“什麽大不了的事這樣打離兒?!”


    裴元修也拉著我的手:“青嬰,先不要生氣,有什麽話等我們迴去了再說。”


    離兒已經哭得有些喘不過氣來,臉脹的通紅,還是一直嗚嗚的哭個不停,手裏牽著我的衣角,又委屈,又可憐,韓子桐顯然也沒有見過她這樣哭,自己都先難受起來,迴頭瞪著我:“你現在有力氣打女兒了,你當初幹什麽去了?要不是你這個當娘的不負責,離兒會走丟嗎?”


    這時,韓若詩走上前來,拉了一下她的胳膊,柔聲道:“子桐,你不要這樣說。”


    “……”


    “是我不好,是我帶著離兒出門,又沒有看好她。”


    “……”


    “全都是我的錯。”


    “你有什麽錯?!”韓子桐氣憤得連聲音都變的尖刻了起來,狠狠道:“你還是個姑娘呢,又沒有成親生孩子。哼,離兒以前跟著咱們的時候,什麽事都沒出過,偏偏親娘一來,就一直出事。”


    “你們不要罵我娘!”


    就在我咬著牙,卻一言不發,隻冷冷的瞪著他們姐妹——確切的說,是瞪著韓若詩,她一抬頭,對上我的目光,頓時那張蒼白的臉連一點血色都沒有了,好像看見了什麽恐怖的東西,急忙低頭避開了我,而這時,離兒一下子掙脫出來,又一次撲進我懷裏,哭著道:“是離兒不好,是離兒讓娘擔心了!”


    我氣喘籲籲的,若不是離兒這樣抱著我,我甚至都懷疑自己要站不穩了,半晌,才伸出手,輕輕的撫上了她的胳膊。


    眼淚,又一次濡|濕了我的衣衫,胸前感到一陣涼意,讓我不由的瑟縮了一下。


    而就在這時,周圍的人全都發出了驚惶的唿聲。


    我抬起頭來,還有些迴不過神,就看見那些人全都瞪大眼睛看著我們身後,好像看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事,甚至一些最靠近碼頭外沿的護衛和侍從們全都大喊著往後退去。


    江水,風,陣陣凜冽。


    我感到一個巨大的陰影籠罩在我們的頭頂,慢慢的將我們,將整個碼頭都遮住了。


    “……”


    在一時的怔忪之後,我慢慢的迴過頭。


    隻見江麵上,那艘一直和我們並行著,龐大無比的龍船,這一刻正調轉船頭,朝著我們這一邊的碼頭開了過來,仿佛一座巨大的山,在我們的眼前聳立,一直接近雲天。


    而我一抬頭,就看見船頭上,那個萬人之上的九五至尊,正負著雙手,居高臨下的看著我們。


    看著我懷中的離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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