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騙我們!”


    聽到我幾乎怒吼著說出這句話,鐵麵王卻是一成不變的冷靜,甚至比之前的任何一個時刻都更冷靜,他的目光好像凝著一層冰,透著一股淡淡的冷意,看了好一會兒,說道:“你弄錯了。”


    “我沒有!”


    我一邊說著,一邊已經走到了他的麵前,用力的看著他冰冷的眼睛,說道:“之前我不止一次的問過你,為什麽我娘不直接毀掉佛郎機火炮,你到底把這些東西藏匿在哪裏,可你從來沒有迴答過我,一句話都沒有,但這一次,你卻那麽爽快就告訴他們,佛郎機火炮藏在天權島的山上,而且你還主動就把地圖拿出來了。”


    “此一時彼一時,要攻下天權島,這是權宜之計。”


    “你藏了那麽多年,怎麽可能這麽輕易就拿出來?”我說著,眼看他又要開口,立刻打斷了他的話:“還有!”


    一邊說,我一邊將手中那破損的地圖拿起來,舉到他的眼前。


    他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這個地圖。”


    “地圖,怎麽了?”


    “你是一直把藏匿佛郎機火炮的地圖藏在這幅地圖裏,沒有給別人看過,是嗎?”


    “……不錯。”


    “撒謊!”我大聲說道:“這是你前不久才做成的!”


    “哦?”


    我撕開兩邊已經被他撕裂了的天權島東麵山崖的地圖,下麵是一層雪白的紙,藏匿佛郎機火炮的地圖正是夾在那層紙和上麵的地圖中央的,我說道:“如果真的是這樣,那下麵這層紙至少應該經曆了一些年月,發黃了才對。可這一層紙還是白色的,跟上麵地圖的顏色根本不是同一時期的紙!”


    “……”


    “你是遇見了我們,知道了我們都要去尋找佛郎機火炮,所以才把地圖做成這個樣子,然後夾了一張假的地圖進去,對不對?!”


    “……”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你為什麽要騙我們?”


    “……”


    對上我心急如焚的眼眸,鐵麵王卻仍然是一如既往的冷靜,隻是目光微微閃爍了一下,然後露出了一點淡淡的笑容。


    他說道:“你也算不錯,能夠看出這些破綻來。”


    “……”


    “但,作為懷音的女兒,你還是不夠。”


    “……”


    “你太愚鈍了一些。”


    我下意識的皺起了眉頭。


    我的愚鈍,也不用別人來提醒,是自幼母親就告誡過我的,所以讓我勤學苦練,目的不過是笨鳥先飛一些,現在聽見他這樣的評價,我也並不意外。


    隻是,心急如焚。


    他欺騙了我,還是小事,但現在劉輕寒已經拿著那張假的地圖,和蕭玉聲啟航去天權島的東麵了!


    他們這樣上島,找不到佛郎機火炮,萬一被海蛇幫和顏輕涵的人發現了,就算蕭玉聲武功高強可以自保,但劉輕寒沒有武藝,他這一行根本就是去送死了!


    想到這裏,我越發的惱火起來。


    可,鐵麵王卻似乎根本感覺不到我內心的焦急,仍舊不緊不慢的說道:“你既然能看得出來這個地圖的破綻,也能知道我不可能輕易把佛郎機火炮的下落告訴別人,那你怎麽就應該知道,這樣的東西,懷音怎麽可能隻讓藏起來那麽簡單。”


    “……!”


    我隻覺得腦子裏嗡了一聲:“你說什麽?!”


    “你真的以為,本王出海,是為了去藏那批火炮?”


    “……難道,不是?”


    “哼!”他看著我,冷冷的搖頭:“你果然,愚鈍不堪!”


    我站在原地,一時間也傻了。


    他的話,什麽意思?難道說,他出海的目的,甚至不是為了藏起那一批火炮?


    如果不是,那是為了什麽?!


    還有什麽天大的事情,值得他堂堂草原的鐵麵王放棄自己在草原的身份地位,甚至放棄他對我娘的感情,這樣在海上漂泊半生,居無定所,從一個鐵麵王淪為海盜一般的人物!


    這個時候我已經完全亂了,也急了,上前一步直接抓住了他的衣袖:“到底是怎麽迴事,你告訴我!”


    他看了我一眼,淡淡的說道:“既然你們都能想到,因為這批兇器太過兇悍,所以不能讓它們出現在中原,那你們怎麽想不到,萬一別的人還要買進這東西,又該如何?”


    “……”


    “我們藏了這一批,還能藏第二批,第三批?我們防得了西川買進這樣的兇器,我們還能防得了江南,防得了京城?”


    “……”


    “你們既然隻能想到這裏,那就難怪,會一直把尋找佛郎機火炮的線索寄托在我身上了。”


    我一時間還有些發懵,完全反應不過來,隻傻傻的看著他:“那你出海的目的是__”


    他看也不看我,而是走到桌邊,從那一大堆卷起的地圖中抽出了一卷最長最大的,將桌上其他的地圖都掃到地上,然後把那幅地圖一把展開。


    頓時,一個詭異的,我完全沒有見過的地圖出現在了眼前。


    上麵的地形圖,海形圖,路線,對我來說是完全陌生的,好像這個地圖上標注的是完全陌生的,我從未見過的世界。


    我睜大眼睛看著,喃喃道:“這是__”


    “這是我們跟那些外國的商人,買來的地圖。”


    “……”我俯下身去,盡量仔細的看那張圖,可因為此刻心緒的煩亂,眼睛雖然還能看得見東西,但已經什麽都進入不了我的腦海裏和心裏了。


    隻是我的眼睛掃到了幾個熟悉的文字__


    佛郎機?


    我猛的抬起頭來:“佛郎機?”


    “……”


    “佛郎機國?!”


    鐵麵王淡淡的看著我。


    這一刻,我不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連自己都思維都不敢相信,這對我來說即使是做夢也不可能夢得到,甚至不敢去夢的一件事!


    佛郎機!佛郎機國?!


    怎麽可能?!


    可是,我怎麽能不相信?


    眼前,已經是擺在眼前的事實,還有我經曆過的那些事,聽過的那些話,每一樁每一件,每一言每一語,都在此刻清清楚楚的昭示著這個事實__


    “你們,你們去了佛郎機國?!”


    直到這一刻,鐵麵王眼中那冷冷的凝冰才漸漸的消融。


    雖然,他的目光依舊冰冷,甚至閃著寒意。


    “你們去了佛郎機國?!”


    “……”


    “你們真的__”


    不管我怎麽重複的對自己說,不管他的眼神,他的表情已經清楚的告訴我,我的話沒有錯,但我還是不敢相信,仍舊一遍又一遍的重複,不知到底是要向他證實,還是要說服自己。


    他,鐵麵王,去了佛郎機國!


    他冷冷的打斷了我的話:“沒有什麽好吃驚的。既然佛郎機國的商人都能來這裏,我們又為什麽不能去佛郎機國?”


    “……”


    是,禮尚往來,互通有無,這並不是什麽怪異難接受的事,可我還是有些不能接受,他鐵麵王去了佛郎機國。


    我又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看著他:“你去那裏,你為什麽去那裏?你是__”


    這個問題沒有問完,我自己已經猛的哽住了。


    這一刻,那曾經發生過的事,在腦海裏已經塵封的對話,全都在這一瞬間浮現在眼前,迴響在耳邊,甚至每一幕,每一聲都清清楚楚,仿佛就在昨天。而所有這些聲音中,鬼叔那帶著奇怪口音的話語,最清晰的出現在了我的腦海裏——


    “那種火器,在二十多年前賣出了那一批之後,生產火器的地方突然起了火……”


    “圖紙,關鍵的用器,設計和製造的人,全都被一把火燒光了……”


    “人一死,東西也沒有了,再要製造就太難了……”


    “這些年還不斷的有人想要重新製造出來,甚至想來天朝借迴當初賣出的那批武器,哪怕借迴一架看看,都能有所幫助,可惜……”


    ……


    我再抬頭看向鐵麵王,眼神已經完全變了,甚至聲音也完全的啞了。


    “你,去佛郎機國,燒了他們製造火炮的地方,和圖紙,和用具,和人?”


    “……”


    “你,你用這樣的方法,杜絕了那批武器再出現,再被賣到中原來的可能?”


    “……”


    “對嗎?”


    鐵麵王看著我,沉默了一下之後,卻用一種最平淡的,甚至有些漠然的口氣說道:“這是我們想到的,最治標,也治本的辦法。”


    我倒抽了一口冷氣。


    鐵麵王看著我一瞬間煞白的臉色,也微微皺了一下眉頭,說道:“你——”


    他的話沒說完,我幾乎是下意識的,也實在是支撐不住自己身形,踉蹌著後退了兩步,砰地一聲,後腰撞上了那張桌子。


    我迴過頭,看著上麵那近乎詭異的地圖,隻覺得唿吸都要窒住了。


    真相,這就是母親留下來的真相!


    我終於知道了,可這個真相對我來說,太難接受,也太震撼了!


    可是,也隻有這個真相,能解釋當初那麽多讓人難解的疑點!


    母親的資產,她作為顏家的大夫人,那些年來積累下來的資產可謂富可敵國,而顏輕涵甚至還說,母親在去到西川,嫁給父親之前,其實身上也是有一筆不小的資產的,能讓顏輕涵說“不小”,那麽這筆資產可謂相當龐大了。


    而這樣龐大的資產,僅僅鑄造一艘渡海飛雲,也不過動用其中很小的一部分,甚至再鑄造這樣的一個船隊都應該不是問題,至於這些水手,買下他們的契約,按照市價,也用不了太多的錢。


    可是母親和我的生活,卻拮據到需要人來救濟的地步。


    因為她的錢,不僅僅用來鑄造了渡海飛雲,也不僅僅用來買下了這些水手們的賣身契,她的錢最主要的用途,是承擔這樣一次航行!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可是,當我抬起頭,看向鐵麵王的時候,我自己都能感覺到自己的眼睛有些充血發紅:“你去了佛郎機國,毀了他們鑄造火炮的地方,和那些人之後,然後你——”


    “然後,我們就迴來了。”


    “那你們為什麽不——”


    這個問題沒有問完,我幾乎是顫抖了一下,自己接著迴答:“你並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把所有能製造火炮的人都殺了,也不能肯定所有的圖紙,用器都毀於那場大火,你擔心他們會再製造出來,再遠渡重洋來販賣給這裏的人。”


    “……”


    “所以,你留在了東海。”


    “……”


    “你在這片海上漂泊,不是為了別的,薛慕華的感覺沒錯,你不是為了劫掠,你是在海上巡邏。”


    “……”


    “你是海盜,但也不是海盜,因為你去攔截的,都是外國的商船,而不是天朝的船。”


    “……”


    “你不想讓那些武器,再進入天朝,對嗎?”


    “……”


    鐵麵王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


    隻這一眼,我突然覺得,他老了。


    雖然,他早已過了青春年少的歲月,俊美的臉上也早已經沉澱了太多歲月的痕跡,可他不屈的靈魂和精神,讓他看起來始終精神矍鑠,甚至比少年人有更明亮的目光和更強韌的意誌。


    但,在這一刻,我分明看到他老了。


    滄桑和蹉跎,早已經在他的臉上,他的眼神裏,他的靈魂中,刻下了歲月銘記的印記。


    這些年的他,到底經曆了什麽,沒有人知道。


    或許,連他自己也不願去迴想。


    可是,我卻知道,他做成了什麽!


    我撐了許久,終於哽咽著道:“伯伯……”


    叫完他之後,我卻又哽住了,終究不知道自己到底該說什麽,就在剛剛,我還心急火燎,幾乎要和他撕破臉,可現在,知道了他這些年做過的事,我卻連一句責備的話都說不出來。


    誰能責備他?


    作為草原上統領千軍萬馬,權傾勝京的鐵麵王,他有過那麽多驚天動地的功業,他放棄的,可能是別人一生都追求不到的,他放棄了這些,卻做了一件並沒有太多人知道的事。


    哽咽了許久,我終於艱難的開口:“我……我替很多人,多謝您。”


    他看了我一眼,目光仍舊淡淡的。


    其實,我的多謝,是多餘的。


    他這樣的人,不會為了別人的多謝去做一件事,更不會為了別人的多謝而有任何情緒上的起伏,如果他是這樣的人,那麽這些年來,他一定忍不下這樣的煎熬和寂寞。


    有一些人,不為別人的責難和讚美而活。


    他們隻為靈魂的信仰而活。


    他,還有我的母親,都是這樣的人。


    也許因為是這樣,母親將那麽一大筆,幾乎可以被別人當做寶藏的財富,全部投入到了這件事中,而他,放棄自己的身份地位,也將自己最好的年華投入了進來。


    不過__


    我看著他,我微微蹙著眉頭:“您,在這件事裏,隻是負責去佛郎機國毀滅那些東西,母親並沒有把火炮交給您?”


    他沒有說話,但也默認了。


    “那,那批火炮呢?”


    他看了我一會兒,也沉默了好一會兒,終於說道:“你的母親說,那些東西她自己來處理。”


    “她自己來處理?”我問道:“她要怎麽處理?”


    “……”


    “是,銷毀嗎?”


    “……”


    “還是__她有別的用處?”


    鐵麵王看著我,眼神顯得有些淡漠的,半晌才說道:“如果她連你都沒有告訴,那大概就沒有人知道。”


    “……!”我有些驚訝的:“她也沒有告訴您?”


    “她__”鐵麵王似乎猶豫了一下,才說道:“她並沒有說清楚,但她說,佛郎機火炮她要親自來處理。”


    “到底是如何處理?銷毀?還是她另有用處?”


    鐵麵王的眉心出現了幾道深深的褶皺,似乎在竭力迴憶,想了許久之後,他的眼神也有些模糊的說道:“我隻是,曾經聽她提起過一件事。”


    “……”


    “什麽事?”


    “她說,西川可能要麵臨一個危機。”


    “……!”


    我突的心口一迸。


    西川……要麵臨一個危機?


    我瞪大眼睛看著鐵麵王:“她是這麽跟你說的?”


    “嗯。”


    “……”


    我頓時覺得混亂的腦子裏有些東西又驀地清晰了起來。


    這話,和之前顏輕塵都跟我說過的何其相似?隻是,母親跟鐵麵王說的說,西川可能要麵臨一個危機,但顏輕塵說的卻是__西川正在麵臨一個危機!


    難道,他們說的,是同一個危機,同一件事?


    當母親還在西川的時候,她已經意識,或者感覺到了某些事,那個危機可能還沒成型,所以母親用的是“可能”,也就是說,她無法判斷那個危機會不會真的成型;但現在,顏輕塵說的是西川正在麵對一個危機,也就是說,這個危機真的成型了!


    問題是__什麽樣的危機?


    需要幾十年來成型,以母親作為顏家主母的身份都無法判斷,而令顏輕塵發出要為西川“守業”這樣的承諾。


    我試探著道:“她有告訴您,是什麽樣的危機嗎?”


    鐵麵王搖了搖頭:“我聽她說話的口氣,可能連她自己都無法肯定,她不能肯定的事,她不會隨便說,我也就不去問。”


    “……”


    的確,這像是他們的性格。


    所以__


    我長歎了口氣。


    不過不管怎麽樣,這些事都不是我眼前的,我眼前的最讓我煎熬的,是那張假的地圖,和那兇險未卜的天權島!


    “既然,既然火炮根本不在你手裏,你為什麽還要騙我們呢?”


    “……”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


    鐵麵王的臉色沉凝了下來,他低著頭,我隻看到那濃密漆黑的睫毛覆在他的眼上,越發讓他那雙清明的眼睛顯得無比深邃,如同我們這些日子一直麵對的深海,但不管麵對了多久,卻都是陌生的,無情的。


    他再次抬起頭來看向我的時候,眼神甚至已經凝結成了冰。


    “他們,必須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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