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顏家的浩劫,又或者說是成都的,甚至可以說將來會成為天下的浩劫,仿佛一陣颶風,在顏家來得快,去得也快,留下了一地的屍體,滿目的血紅,消失得無影無蹤。


    但每一個人都知道,這一切隻是一個開始。


    唯一不知道的,是在可能不久之後的將來,它會在天下掀起多大的巨浪,又會停留多久。


    被鮮血染得更紅的喜堂上,那些屍體都已經被拖了下去,被擒住的人也都押進了大牢,那些恢複了正常的侍從、丫鬟們連一句話都沒有多說,一個個麵無表情的,立刻開始清洗喜堂,好像整件事都沒有發生過似得。血紅的水沿著角落慢慢的往外流淌,流過我的腳邊,沿著長階慢慢的蜿蜒了下去。


    那濃濃的血腥味,縈繞在鼻尖,終久不散。


    而這時,在那血腥味當中,突然出現了一陣淡淡的,幾乎不易察覺的藥香味,隨著風飄了過來,我下意識的轉過頭,就看見藥老站在我的身後不遠處,眼神顯得有些蒼涼的,也看著遠處,顏輕涵消失的地方。


    似乎察覺到了我的目光,他轉頭看向了我。


    但,也隻是一眼,他立刻調開了目光,轉身走進了喜堂,那裏還有一些人沒有完全恢複,紅姨跌跌撞撞的抱著離兒,小聲的安撫她,幾個大家族的執事者還癱軟的坐在地上無力起身。


    我的眉頭不易察覺的微蹙起來。


    周圍的人都沒有多問,以他們的聰明自然也猜得出來,這是我很早就已經設下的一個局。


    從我感覺到顏輕涵身上一些危險開始,我就在想有什麽辦法可以阻止他,但說到底,那個時候的他還沒有透出任何要作亂的跡象,我也不可能公開對他下手,所以無畏和尚與我和顏老夫人爭吵,然後負氣出走,是我和他早就計劃好了的。


    我必須有一顆在局外的,不被顏輕涵提防的棋子。


    可是,無畏和尚的武功雖然高強,畢竟不能保證萬無一失,所以他的“負氣出走”也不是無的放矢的走,而是去三江口接藥老,他們兩個人一起,在暗中提防顏輕涵的手段。


    有了他們這樣雙重的保險,我也就沒有那麽擔心了。


    所以剛剛,在顏輕涵已經自信滿滿,以為完全控製住了喜堂上的人的時候,即使裴元豐迴來,也沒有讓他提高警惕,而藥老就是趁著他這樣的大意,開始給喜堂內的人化解藥性,那幾陣風裏卷著的,就是他施放的解藥。


    隻不過,顏輕涵自己沒有中藥,所以那些解藥放進來的時候,他沒有絲毫的感覺,隻有離門口最近我,最早開始恢複,我也就知道,一定是無畏和尚帶著藥老迴來了。


    可是——


    藥老一直在門外,一直觀察著喜堂內的動靜,但剛剛,顏輕涵出門的時候,他卻沒有出手去攔住他。


    他為什麽,不攔住他?


    想到這裏,我心裏那一層淡淡的陰影越發的深重,而且揮之不去,仿佛陰雲罩頂一般,即使現在已經解除了危機,也仍然無法讓我的心情放鬆下來,明朗起來。


    顏輕涵的這一走,將帶來多大的後患,這簡直是我無法去想象的。


    否則,我也不會不顧一切的,幾乎想要親手殺死他。


    想到這裏,我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原本護著我的裴元修低下頭來看了我一眼,柔聲道:“怎麽了?都已經沒事了,你還在擔心什麽?”


    “……”我抬頭看著他,欲言又止。


    就在這時,我的目光越過他的肩膀,看到他的身後,劉輕寒正低聲對吳彥秋他們幾個說了什麽,他們麵色凝重的聽完,都點了一下頭。


    而那個杜炎,不知是下意識還是有意識,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


    然後,又淡淡的轉過眼去。


    我知道他是在避開我的目光,隻是做得沒那麽生硬而已,但不管怎麽樣,這一刻就算沒有他那一眼,我也能猜到劉輕寒在跟他們說什麽。


    佛郎機火炮。


    這樣的兇器出世,朝廷不可能一點行動都沒有。


    就連顏輕塵——


    他剛剛說的,是讓他在三江口的人跟上顏輕涵的船,而不是截住顏輕涵的船。


    他連顏輕涵在三江口有船都知道,看來,他是比我更早就預料到了一些事,並且做的準備已經在我所能考慮之外。


    他們要跟著顏輕涵,而顏輕涵也正想讓他們跟著。


    這大概是我這些年來所要麵對的,最糟糕的局麵了。


    想到這裏,不由的輕歎了口氣,裴元修一直看著我,卻得不到我的迴應,又輕輕的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抬頭看著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見那一邊顏輕塵已經交代了下人一些事情,然後迴過身對我們說道:“今天讓大家都受驚了。我已經讓人準備下了廂房,各位先迴去休息,有什麽事,我們明日再細說。”


    來得正好。


    大家都沒有再說什麽,紛紛點頭附和,然後又走出了一批侍從,紛紛領著他們往南廂房那一邊走去,隻有我和裴元修,因為是住在內宅,跟他們不同路,走了另一邊。


    我抱著有些發暈的離兒,她下巴磕在我的肩膀上,走一步顛一下,嘴裏嘀嘀咕咕的在我耳邊說著什麽,一個字都聽不清,我隻輕輕的撫摸著她的後背幫她順氣,裴元修走在我旁邊,不時的幫我把離兒滑下來的手拿著搭在我的肩上。


    可就在我們剛剛走出長廊的時候,他突然停下腳步:“啊!”


    我愣了一下,迴頭看著他:“怎麽了?”


    “我忘了問,他們把他安排到哪裏去了。”


    “……”我想了一下才想起來,他說的是藥老。


    他說道:“我過去看看。”


    “……”我沒有立刻說話,而是看了他一會兒,懷裏的離兒好像要醒了,又有點不想醒來似得,在我的懷裏掙紮了一下,我急忙伸手護住她,再抬頭的時候,隻輕輕的說道:“那你去幫他安頓一下吧。還是,快點迴來。”


    他微笑著點點頭:“嗯。”


    說完,又伸手撫摸了一下離兒的後背,然後轉身走了。


    我站在原地,看了一會兒,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眼中,這才抱著離兒,轉身往我們的屋子走去。


    內宅裏安靜極了,剛剛在喜堂上聽到了這後麵傳來的慘叫,雖然沒有親眼看到,也能想象到這裏曾經發生的慘象,但等我們走進來的時候,這裏的一切都已經被收拾妥當,隻有涼水衝過的青石板路還沒有幹透,走上去的時候,腳底會立刻感到一陣徹骨的涼意。


    空氣裏還未消散的血腥味,也刺激得我微微的戰栗。


    好不容易迴到屋子裏,我先抱著離兒去了她的小房間。


    已經有丫鬟在屋內備好了溫熱的水、毛巾,甚至連桌上的香爐裏都點燃了凝神靜氣的香——顏輕塵真的什麽都準備好了,可他卻沒有為那些被殺的,或者說他用來當誘餌以麻痹顏輕涵的人,準備一個生存的機會……


    我用溫水濡|濕了毛巾,小心的給離兒洗了臉,又稍事的擦了手和腳,便把她放到小床上去,她一直沒有醒來,也不知道做了什麽樣的夢,小小的眉頭緊蹙著,臉上總是焦灼的神情,剛一躺下,那雙手又不自覺的搭到了胸前。


    我坐在床邊看了她一會兒,然後伸手過去,輕輕的解開了她胸前的扣子。


    一塊係著紅繩的沉甸甸的玉牌,從她的衣襟中滑落了下來。


    我輕手輕腳的解開了繩子,雙手捧起那尚帶著她體溫的玉牌,那上麵一個巨大的“免”字,仿佛比她的體溫還要炙熱,立刻灼傷了我的眼睛。


    而一拿開玉牌,她似乎就睡得舒服多了,臉上焦灼的神情都放鬆了下來,嘟囔了兩句,翻了個身麵朝著牆壁睡去了。


    我坐在床邊,默默的看著掌心的這塊免死玉牌。


    那天,從鐵家錢莊拿到這塊玉牌,和那張半透明的軟帕的那天,我就一直在想要給這個東西找一個妥善的放置的地方,可我們身在顏家,放任何一個地方都不可能絕對安全,若帶在身上——隻怕這東西今天就要露白了。


    所以,正好她在酒樓裏因為掉了一顆牙齒而一直鬧個不停,我安慰她說迴來要送她個禮物,就順勢把這塊玉牌給了她,讓她藏在衣服裏,不要輕易的給人看,這樣的話,她的牙齒才能很快長出來,不再醜陋。


    離兒已經識字了,這玉牌上的字她還是認得的,不過,雖然對這上麵的字有些疑惑,但我說的話她還是堅信不疑的,所以這些日子她每天都帶著這塊沉甸甸的玉佩,連睡覺都沒有取下來過。


    今天看來,我做這件事沒有白做。


    但,我終究沒有算周全。


    我怎麽也想不到,顏輕涵派來跟蹤我的人,的確在鐵家錢莊偷窺到了我從鐵盒裏拿出了東西,可是他們的注意力不在這塊我所重視的玉牌上,而恰恰落在了被我忽視的軟帕上。


    也不知道這算百密一疏,百疏一密。


    但問題就在於——


    為什麽?


    母親為什麽要這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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