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自飄零水自流,


    寒林何曾見白頭。


    天地猶分山有棱……


    他寫一句,我念一句,當寫到第四句的時候,他停筆思索了一下,然後慢慢寫下了最後一句——


    “我——已——無——心……卿——且——休……”


    我看著那幾個字,突然覺得動不了。


    我已無心……


    無心……


    我有些艱難的抬起頭,看著那張近在咫尺,卻盡是涼薄的臉龐,他正低著頭看著自己的“傑作”,沒有一嗬而就的得意,也沒有尋章摘句的慚愧,隻是眼神凝著墨黑,仿佛還在斟酌,又似乎已經陷入了沉思。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意識到了我的目光,他轉過臉來看了我一眼。


    淡淡一笑。


    有一陣帶著雪意的風,吹進了我的心裏。


    我已無心卿且休。


    好一個我已無心卿且休!


    當年,陪著他徹夜苦讀,給他一句一句的解詩經,我是怎麽也想不到,這一生得到的他的第一首詩,是一首絕情詩。


    我已無心,卿且休。


    我扶著桌子站在他身邊,看著他又落了款,才慢慢的放下手中的筆,拿起手帕來輕輕吹幹了上麵的墨漬,然後小心翼翼的對疊了一下,才遞到我的麵前,笑道:“獻醜了。”


    我低頭看著那塊手帕,沉默了很久,才慢慢的伸手去接過來,隻是手指不住的痙攣,帕子捏在手裏,仿佛要被我捏碎,碎成齏粉。


    抬起頭來對他一笑:“多謝。”


    掌心被指甲磨得一片血肉模糊,明明是鑽心的痛,卻仿佛一點都感覺不到,眼前這個人也感覺不到,他微笑著看著我,還帶著幾分赧意,說道:“不過,夫人和公子大婚在即,在下寫這麽一首絕情詩給夫人,實在不太好。不如,在下再題一首賀詩如何?”


    “不必了。”


    我開口的時候,聲音沙啞得連自己都覺得陌生,他詫異的看了我一眼,我也沒有看他,隻低頭道:“我已經打擾了大人半天了,也該迴去了。”


    說完,轉身便走。


    劉輕寒有些詫異,但也沒有追上來,隻愣愣的看著我的背影。


    我走得很快,可腳步並不輕快,每一步都仿佛有千斤重,當我走到樓梯口的時候,隻覺一生的力氣都仿佛在這一刻耗盡,但迴頭,看著那個耗盡了我一生歡喜的男人,卻連一點感覺都沒有,隻用那隻還完好的眼睛,透著一點涼薄,靜靜的望著我。


    我一生最愛,也最恨的人!


    我最後對他一拱手:“大人,告辭。”


    他一欠身:“夫人,走好。”


    聽到這簡單的兩個字,我不由的一笑。


    走好……


    走好。


    我是要走出你的世界,而你要我一路走好。


    我微笑著,一步一步的踏著那有些單薄的木梯,一步一步的往下走,我才知道,原來這座客棧的木梯是冰搭建成的,每一步走下去都像是踩在冰棱的尖上,每一步都那麽冷,那麽痛,我卻咬著下唇,堅定的讓自己不要迴頭,甚至不要露出一點狼狽的樣子。


    這一刻,我突然想起了當初那個寒冷的雨天。


    但是,這一迴是我,轉身離開。


    沒有冰冷的雨,沒有身後撕心裂肺的痛苦,可我好像,分明感覺到了,那一天的他,是如何掙脫我,走出我的世界的。


    原來,是這樣的痛……


    原來,是這樣的絕望……


    終於,我堅持不住,幾乎要跌落下去,隻能用力的抓著扶手,穩住自己的身體。


    外麵的車水馬龍,樓下的人聲鼎沸,好像在這一刻都突然消失了,這個狹窄的樓梯裏隻剩了晦暗的光線,靜謐的空間,還有一滴一滴滾燙的淚水,好像斷了線的珠子,從我的眼中無聲滑落。


    沒有人上樓,也沒有人下樓,所以,沒有人看到這個狹窄逼仄的樓梯裏,我一個人靜靜的坐著,無聲的哭泣。


    我這一生,刻骨銘心的歡喜,終,結於此。


    輕寒,謝謝你,給我一場空歡喜。


    ……


    。


    第二天,三月初一。


    下了整整一夜的雨,第二天天氣放晴了,窗外透進來的陽光,似乎也帶著雨露清新的味道。


    才一睜眼,就看到裴元修坐在床邊望著我。


    我還像是陷在夢中,有些迷糊,半晌,喃喃的道:“你怎麽在?”


    “你昨夜冒雨迴來的,我擔心你生病。”


    說著,他伸手摸了一下我的額頭試試溫度,然後才放心的道:“嗯,不燙了。”


    我笑了一下:“我沒有淋雨。”


    “可昨夜太冷了。你一個人,居然就從江邊這麽走迴來,我怕——”


    “別怕。”


    我微微笑著,撐著坐起身來,他急忙扶著我幫我在身後墊了個枕頭,讓我可以舒舒服服的靠坐在床頭。陽光照在我的臉上,雖然還有些蒼白,可淡淡的笑容,足以彌補蒼白帶來的無神和病態。


    他看著我微笑的樣子,問道:“你昨天到底過江做什麽去了?”


    “去銷戶籍了。”


    “銷戶籍?你去——拿休書?”


    “嗯。”


    “萬一,那些人去問劉輕寒怎麽辦?”


    我微笑了一下:“駙馬爺在迎娶公主之前休妻,戶部的人就算有豹子膽也不敢跟任何人提起的,皇家的麵子他們哪裏敢掃。你不用擔心。”


    他愣了一下,但立刻明白過來,臉上浮現出了一絲愕然,仿佛有些不敢相信我會這麽做。麵對他的驚愕,我也隻是淡淡的笑著,過了好一會兒,他伸出手來撫摸著我的臉頰,柔聲道:“直到現在,我才真的感覺到,你要嫁給我了。”


    “明天就是大婚了,你現在還說這話?”


    他的掌心摩挲著我還帶著涼意的臉頰:“沒有真正和你拜堂成親,什麽都不算數的。”


    “那你準備得怎麽樣了?”


    “已經準備好了。”


    “是嗎?”我微微蹙眉,說道:“可是這幾天我在府裏,並沒有看到你布置的喜堂啊。你到底是在哪裏布置的?”


    他神秘的一笑:“明天你就知道了。”


    我有些好笑的看著他:“這個,你都要對我保密?”


    他一本正經的點頭:“嗯。”


    我忍不住笑了笑:“那新房呢?”


    “當然也準備好了,不過嘛——”


    “也要保密對吧?”


    “驚喜麽。”


    我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不過成個親拜個堂,有什麽好驚喜的。


    他也笑了起來,像個孩子一樣。然後又伸手撫了一下我的臉頰,道:“你啊,還是太瘦了,隻能成親之後再慢慢的喂胖你,今天,你的任務就是好好休息,養足精神,準備做天下最幸福的新娘子。”


    我在他的掌心笑著,輕輕的點了點頭。


    他傾身過來,在我額頭上輕輕一吻,便微笑著走了出去。


    我靠坐在床頭,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陽光融融的門口,一直到拉長的影子也慢慢消失了,嘴角的笑意才慢慢的褪去,微微有些倦怠的蜷縮了下去,可就在這時,外麵又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難道是他去而複返?


    我急忙又撐起來,做出微笑的樣子,卻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推門進來,陽光下,那雙清淨的大眼睛忽閃著。


    “離兒。”


    我臉上立刻露出了溫柔的笑容。


    這些日子,我和離兒不像在吉祥村那樣天天膩在一起,多少也是因為知道我和裴元修的婚事之後,這孩子有些過分的沉默,甚至和我們有些疏離。我曾經也想跟裴元修說,要不要稍微延後一點時間,希望等到離兒接受了這件事再說,但他卻告訴我,要讓她接受,第一就是要告訴她,這件事是不能更改的。


    其實我也知道,他的話沒錯。


    連我,也隻能接受這一點。


    離兒畢竟也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是天經地義的事,她會介意自己的母親出嫁,也是情理之中的,這件事也許真的不能再更改,我隻能希望我的女兒能慢慢的理解。


    雖然,也許連我自己都未必可以理解。


    看到我準備下床,離兒立刻走進來走到床邊,小聲的道:“娘。”


    “離兒你來了。”我高興的坐在床邊,牽過她的小手:“今天起得這麽早啊?”


    “嗯。”


    “這麽早來找娘,是有話要跟娘說?”


    “……”她沉默了一下,說道:“離兒剛剛看到,阿爹從娘的房間裏出去。”


    我一聽,急忙說道:“你阿爹隻是來看看娘,他昨夜不在娘的房裏。”


    離兒抬起頭來看著我,又沉默了一會兒,說道:“那今後,阿爹是不是每天都要在娘的房裏了。”


    我怔了一下。


    這麽小年紀的女孩子,原本不應該讓她意識到這些事,可現在卻似乎已經避無可避了,我想了想,柔聲道:“是的。娘嫁給你阿爹之後,我們倆就是夫妻了,夫妻,是要在一起的。”


    說到這裏,我好像也有些明白她的落寞從何而來了。


    我不知道過去那些年,她每天晚上是跟著誰睡的,不過在我迴到她身邊,帶著她去了吉祥村這一年來,我都帶著她睡。一來原本也是因為那邊的房子小,二來,也真的是希望能彌補這些年來我虧欠她的;但從我答應要嫁給裴元修之後,就沒有跟這孩子同床睡覺了,她當然也會有落寞,會覺得不再被愛了。


    想到這裏,我俯下身,撫著她瘦小的肩膀,柔聲道:“離兒,你現在也長大了,長大了的孩子是應該自己睡覺的。就算娘不嫁給你阿爹,將來你也不能一直跟著娘睡覺啊。”


    “……”


    “不過,除了這個之外,一切都和以前一樣。”


    “……”


    “娘和你阿爹,隻會更愛你。”


    離兒沒說話,隻眨巴著大眼睛看著我,過了好一會兒,伸出小手來抱緊了我。


    我低頭看著這孩子沉默的樣子,也緊緊的把她抱在懷裏,卻終究不知道,她還有多少的落寞,沒有被我看透。


    。


    像是為了彌補我的話,這天晚上,新婚的前夜,我帶著離兒睡了。


    她早早的就換上了衣服,跪坐在床上,柔軟的錦被環在她周圍好像陷落在柔軟的雲團裏。我梳洗好了之後,也坐上床去,剛一躺下,這丫頭就鑽進了我懷裏,像冷天裏找到暖爐的貓咪一樣,還不斷的用臉頰摩挲我的頸項和下巴,帶來一陣****。


    我笑著道:“離兒,真是越大越黏著娘了。”


    她埋頭在我懷裏,過了好一會兒,悶悶的道:“離兒不想長大。”


    我微笑著,伸手撫摸著她黝黑的頭發,卻在這一刻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我也曾經這樣依偎在母親的身邊,哭紅了眼睛,嗚咽著抱緊她。


    我不想長大……


    輕盈不想長大……


    母親的聲音,很悅耳,和我的聲音一樣,但她卻很少會刻意溫柔的跟我說話,似乎從來,她都把我當成一個大人,用不論在順境逆境都同樣平靜無波的聲音跟我說話,給我講道理。


    也許是因為這樣,我才在那樣的年紀,就猝不及防的懂事了。


    “傻孩子,長大不長大,都沒有什麽不好的。”


    “……”


    “自在就好。”


    自在就好……


    迴想起這幾個字,我隻覺得滿懷酸澀,低頭一看,我的女兒已經在我懷裏,沉沉的睡著了。


    我微笑著,低頭輕吻了她的額頭,也慢慢的閉上了眼睛。


    夢境中,似乎還能看到我的母親,懷抱著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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