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的船離開北岸,往南行駛的時候,下起了雨。


    冬天的雨,即使在江南,也是冰冷的,我坐在船艙裏,即使素素看出了我的臉色巨變,一直小心的半扶半抱著我,還是抑製不了我微微的顫抖。


    船靠岸的時候,天色已經有些晚了,整個天地被一片銀灰色的雨幕籠罩,顯得壓抑而低沉,素素和顧平這一路都沒有再說話,兩個人都小心翼翼的扶著我,剛剛走上碼頭的台階,就看到一輛馬車停在那裏,一個白色的身影站在馬車邊,撐著一把雨傘。


    一看到我,他立刻走了過來:“青嬰。”


    我有些倉皇的抬起頭,入目是那張熟悉的,溫柔的麵孔。裴元修似乎立刻就發現了我的異樣,微微蹙眉道:“你怎麽了?臉色這麽難看?”


    “……”


    我沒說話,是說不出來,隻這麽看著他。


    他也看了我一會兒,卻沒有再問,而是伸手從素素懷裏接過我:“我們先迴去。”


    我被他抱著上了馬車,在車廂裏他仍然一直抱著我,一路上聽著車輪滾滾,很快便迴到了家,當他撐著雨傘送我迴到自己的房間,剛剛走上長廊,我頭也不迴,隻聲音有些微微的顫抖道:“你不用送我了,我一個人迴去。”


    “青嬰。”他的聲音在背後響起:“難道你不打算告訴我,今天發生了什麽?”


    “……”


    “我的新娘子這麽不開心,難道我不能知道原因?”


    “……”


    我站在長廊邊上,甚至還能感覺到細雨迷蒙,出落在臉上帶來的涼意,慢慢的迴過身,看到他還撐著傘站在我的身後,目光溫柔而堅定:“你難道,不應該出了任何事,都來告訴我,有任何傷痛,都第一個讓我知道?”


    我被那樣溫柔的目光注視著,卻覺得好痛。


    痛得我幾乎要落淚。


    我開口的時候,聲音已然破碎:“你真的還要娶我嗎?”


    他的目光一凜:“什麽?”


    “你不要娶我了。”


    “青嬰!”


    “接近我的人,都一定不會有好下場。”


    “青嬰!”


    “我是個不祥的人,我會給身邊的人帶來災難的。”


    他的眸子驟然聚攏,眼睛深黑的看著我:“你在胡說什麽!”


    “我沒有胡說。”


    滾燙的眼淚終於抑製不住的落下,我幾乎站立不住,裴元修一看我脆弱得快要倒下,立刻丟開手中的雨傘一把抱住了我。


    我在他懷裏顫抖得厲害,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汩汩而出,哽咽著道:“我沒有胡說,是我害了他們,我也會害了你的。”


    “青嬰!”


    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如果不是為了我,輕寒也不會在集賢殿點燃那場大火,如果不是那場大火,他不會受傷,不會被柱子打中頭部失去記憶……而常晴,更不會失去她的孩子!


    我現在才想起來,在她剛剛懷孕之初,言無欲就說過,她的命格中有食傷星衝敗之象,為了保住腹中的胎兒,宮中不能有大型的祭祀慶典,尤忌煙火,而她,是看到那一場大火,又聽侍衛稟報說我可能在集賢殿內,就突然腹痛不止,但即使那個時候,她還不停的叫人去滅火,去證實我在不在裏麵,等到禦醫來的時候,已經保不住了!


    我的眼睛被淚水模糊了,而在迷蒙中,我似乎也能看到集賢殿前那一片皚皚的白雪,她倒在雪地裏,身下一片血紅!


    難怪,難怪當初知道她懷孕的當天,我在宜華殿看到那一叢火紅的楓葉,覺得像是一團火,會那麽的不安……


    原來一切,早已命定。


    是我害了她!


    還有……


    還有輕寒!


    一想到傅八岱口中那四個詛咒一般的字眼,我隻覺得心都被掏空了,而掏空我心的那個男人,卻已經不再記得我了!


    他忘了我!


    他忘了我了!


    看到我在他懷裏哭得發抖,聽著我哽咽的傾訴,裴元修一直沉默著,直到我說完,他才用力的將我抱在懷裏,雙臂的力量幾乎讓我窒息,卻能感覺到他胸膛的起伏和溫暖,還有他溫柔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那不是你的錯。”


    “……”


    “你沒有錯。”


    “……”


    “青嬰,你善良,但你不能事事都怪在自己的身上。”


    “……”


    “別人為你做的事,造成的後果不能由你來承擔,因為人是人,不是佛陀,不可能沒有原罪。如果事事都要這樣尋根問源,這個世上全都是罪人,沒有一個不該死。”


    “……”


    “人隻有死了,才能徹底杜絕這樣的罪孽。”


    “……”


    “可是如果你死了,我會心痛,這難道不是你的罪孽?”


    他的話似乎點醒了我,我輕輕的在他懷裏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聽見他說:“你拒絕我,也是在傷害我,這難道不是你又一次的罪孽?”


    “……”


    這一次,我終於說不出話來,隻含淚望著他。


    雖然沒說話,他卻能感覺到我的氣息不似剛剛那樣絕望無助,卻還是哀慟,索性一把打橫抱起我,將我抱迴屋裏,小心的放到床上。


    屋子裏很暖和,和剛剛從雨地裏帶來的涼意交擊,讓我有些顫抖,他小心的拉過被子給我蓋上,柔聲道:“先不要想太多,好好的睡一覺。你現在太傷心,才會什麽事都去胡思亂想。”


    他說得對,我的確是太傷心了。


    我蜷縮在被子裏,輕輕的點了點頭,他伸手撫過我的臉頰,將****的發絲拂開,柔聲道:“睡一覺,醒來再說。我會陪著你的。”


    “……嗯。”


    在他溫柔的目光中,我閉上了眼睛。


    即使在夢裏,也能感覺到他溫柔的目光,似乎也是這樣的目光,驅散了我亂夢中那些恐怖,雖然夢境中有那麽多混亂的場景,但我還是慢慢的平靜了下來。等到一覺醒來的時候,感覺人輕鬆了不少。


    而一轉頭,對上的還是那樣的目光。


    裴元修坐在床頭,低著頭溫柔的看著我:“你醒了。”


    我模糊的看了他一會兒,喃喃道:“你,就一直在這裏?”


    “我怕你做噩夢。”


    他一邊說,一邊扶著我起身靠坐在床頭,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精神雖然平靜,但身體有些軟綿綿的,他轉身去端了一杯熱茶遞到我嘴邊,讓我喝下去,人稍微舒服了些。


    “好一點了沒有?”


    我輕輕的點了點頭。


    的確,是我太過悲傷,有些鑽牛角尖了。就是在過去,要嫁給輕寒的時候,那些村婦將我說得汙穢不堪,我也清楚,自己隻是一個受害者,並不應該因為受到過傷害就要被千刀萬剮。這一次也是一樣,不應該我被人愛過,被人關心著,就將那些意外都堆在我的頭上。


    隻是——


    想到常晴小產,心裏還是痛楚不已。我經曆過那樣的傷痛,就更清楚這對於一個女人的打擊,而我又不在她的身邊,我不知道她要怎麽樣才能熬過那段時間,她又到底有多痛苦。


    一想到這裏,即使已經想通了,可心裏的痛,還是避免不了。


    還有一點讓我感到不安的是,聞鳳析似乎還透露了一個訊息——


    對於皇後小產,最震怒的除了皇帝,還有皇帝的嶽丈。


    而朝中上下都有揣測,這場火,是輕寒放的。


    所以,輕寒和聞鳳析這一次南下,裴元灝頂著很大的壓力,來自何處,我多少也有些明白了。


    我正出神的想著,一隻手伸過來輕輕的揉了揉我的眉心,我一抬眼,就看到裴元修看著我,柔聲道:“都說了,不要皺眉頭。”


    “……”


    “不管那些事有多慘,都已經是過去的了,你再難過,也是枉然。”


    “……”


    “更何況,那是別人的人生。”


    我怔怔的看著他,隻見他握著我的手放到唇邊輕輕一吻,道:“你現在要想的,是自己的人生。你的人生最大的事就是要嫁給我了,難道你不應該多放一些心思在我身上?”


    “……”


    “那些事,都已經過去了。”


    我沉默了一會兒,終究沒有再說什麽,隻點點頭。


    。


    裴元修的話,也有些有道理的。


    說到底,那都已經是過去了的事,無法再改變了,不管我在江南有多難過,痛不欲生,也不能讓京城的常晴好受一些。


    而輕寒……我和他的路,走到現在,分開已是事實。


    眼前我和裴元修的婚事,的確是一件大事。


    那天我們過江,因為聞鳳析的出現,到最後素素也沒有挑選出滿意的布料,又過了幾天,等裴元修將手上的事安排下來,索性親自陪著我過江去挑選。


    我原本還覺得他這樣有些小題大做,畢竟以他的身份,這樣輕易的渡江實在不應該但看到他饒有興致的模樣,背著手走進綢緞莊的閑散模樣,又讓我有些忘記了他的身份。


    “青嬰,你看看,這匹喜歡嗎?”


    我驀地迴過神,已經被他拉過去,將一塊鮮紅的絲綢放在身上比劃。


    那掌櫃的在旁邊服侍著,隻翹大拇指:“公子真是好眼光。這塊綢緞可是本店的鎮定之寶了。您看看這質地,這做工,滑得跟水一樣,顏色是純得不得了。不瞞公子說,尋常人來,本店根本不會拿出來,配不上啊。倒是夫人,如此雍容華貴,傾國傾城,若穿上著綢緞做的衣裳,那可是相得益彰啊!”


    我低頭看了看,那塊綢緞還是上一次來沒看到的,看來這個老板也有些眼色,一看裴元修就知道他身份不一般,才將真正的好東西拿出來了。這塊綢緞柔滑細膩,能染出這麽純正的紅色也很不容易,的確是好東西。


    裴元修看著我,柔聲道:“喜歡嗎?”


    我點點頭,又有些擔心:“這個顏色,會不會太豔了。”


    “哎喲,看夫人說的。”那掌櫃的急忙接過話頭,笑道:“辦喜事可不是要喜氣?人家還怕不夠豔呢。兩位這樣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正是該紅紅豔豔,越喜氣的才好啊。”


    被他這一頓說得,我也有些臉紅,隻低頭看著綢緞沒說話。


    裴元修倒是聽得高興,完了低下頭在我耳邊戲謔的道:“都說了你不要那麽老氣橫秋的,我們是成親,你當是仳離啊。”


    我抬起頭來嗔了他一眼:“我們倆會仳離?”


    他眼角彎彎,但眼睛裏卻透著堅定的光:“我一輩子都不會讓你離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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