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盈,我不懂,你們到底怎麽了?”


    聽到她一遍一遍的問,我自己也覺得越發的無助,甚至有想要逃走,避開她所有的問題的衝動。但芸香卻一反常態的強硬,她抓著我的手腕用力的捏著,認真而焦慮的看著我的眼睛:“到底出了什麽事?你們之間到底出了什麽事?!”


    避無可避了。


    不僅是她在問,那一聲聲的追問,似乎也是我的心底裏一直在問自己的問題。


    我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我沉默了很久才抬起頭來看著芸香,說道:“你說你不懂,是因為你不知道這些年來,在我身上,在他身上,發生了什麽事。”


    芸香皺著眉頭看著我。


    “多的,我也不想再說,我隻告訴你一件事。”


    “……”


    “他如今,已指婚長公主,將來遲早要做皇帝的妹夫,要做天朝的駙馬爺。”


    芸香的眼睛一下子瞪圓了:“駙馬?!”


    說完這兩個字,她又像是不敢置信,慌亂的看看周圍,似乎想要看看周圍,從那些熟悉的景致裏來尋求一點慰藉。無措了一會兒之後,她仍然是亂的,又抬起頭來看著我:“駙馬?”


    “嗯……”


    “他,他要娶皇帝的妹妹?”


    “嗯。”


    “……”芸香沉默了一會兒,臉上不自覺的浮起了怒意:“他真的負了你?他是要去攀龍附鳳,所以他拋棄了你——”她說著,又有些混亂:“可是,他不是這樣的人啊。輕盈,是不是有什麽誤會?三哥他——他不是那種貪圖富貴的人,是不是弄錯了?”


    “……”


    看到芸香那樣驚愕而倉惶,卻還是相信輕寒,下意識的維護他,我不由的有些酸楚。迴想起當初在拒馬河穀,我卻還會懷疑他,相比之下,我還不如芸香。


    我吸了吸鼻子,輕輕道:“他的確不是那樣的人,他,也沒有負我。但我和他分開,已是事實。”


    “……”


    “很多事情,我和他,都已經迴不去了。”


    “……”


    “所以,你不要再多問了。”


    芸香一直看著我,聽我帶著哭腔說完最後一個字,她沉默了很久,才又說道:“好,你和他,我不問。但我問你,為什麽你突然要嫁人了?為什麽你不要繡坊了?”


    “……”


    “輕盈,你來村子快一年了,我們朝夕相對,這些日子你連提都沒提過那個人,現在就突然要嫁他了,到底是為什麽?還有繡坊,你辛辛苦苦操持至今才建立起來的繡坊,你說不要就不要了嗎?”


    “……”


    我被她說得心煩意亂,隻覺得每一句話都像是尖刀一樣紮在我的心口上,看不到傷,可自己卻能感覺到血流如注,痛不欲生。


    我突然爆發似得大聲說道:“他是他,我是我!他已經有他的長公主了,我嫁別人,能怪得了我嗎?!”


    “為什麽?所有人都問我為什麽,為什麽你們不問問他是怎麽對我的?”


    “是他不要我!他不要我!”


    芸香被這句話一下子震住了。


    她看著我的眼神變得有些驚恐,甚至陌生起來,好像第一次認識我一樣;從她驚恐瞪大的眼睛中,我也看到了自己,消瘦蒼白,仿佛幽靈一樣的身影,臉上卻是扭曲猙獰的表情。


    我氣喘籲籲的,看著芸香那驚恐而陌生的眼神,也幾乎脫力。


    是啊,不僅她沒有看清我,也許連我自己,都一直沒有看清我自己。


    也就是在剛才,我才明白,原來我不是菩薩,我也不是菩薩心腸,我並不是真的那麽逆來順受,也不是個以德報怨的爛好人。其實被他推開,被他固執的拒絕,我也並不是沒有委屈,看到他跟裴元珍朝夕相對,知道裴元灝給他們指婚,聽到傅八岱那些痛心疾首,卻實則句句誅我心的話,我也並不是沒有憤怒和嫉恨。


    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要分開我和他!


    所有人,都給我我完全不想要的。


    但我最恨的,也是他。


    因為連他,也是如此!


    隻是,這些年來,我太習慣於壓抑自己的情感,不管是愛還是不愛,我都已經習慣性的壓抑在心底最深處。


    無從發泄,而逼著自己平靜。


    到了今天,芸香的一句一句,問的是我,傷的也是我,終於讓我忍無可忍,說出那些泄憤的惡語。


    但是,一句惡語出口,卻發現還未傷人,先傷了自己,說出這句話隻讓我胸口痛得厲害,甚至讓自己瞧不起自己。


    看著我有些懊惱的低下頭,芸香似乎也明白了過來。


    她平靜了一會兒,輕輕的說道:“抱歉,輕盈。”


    “……”


    “我不該對你的事指手畫腳。其實你們到底發生過什麽,我完全一無所知,也實在不應該指責你什麽。”


    “芸香……”


    “但是,繡坊。”她說著,眉宇間浮起了一縷不解:“你真的就這麽丟開?”


    “繡坊……”


    這兩個字讓我原本已經痛得有些麻木的心,又一次抽痛了起來。


    如果說我的感情被人支配,被人放棄,被肆意的踐踏,被破壞,那麽繡坊就是這些日子以來我唯一的建設,在我的手裏從無到有,從小到大,一天一天的成長,就好像另一個“離兒”。


    但現在,我連它,也沒有辦法再保留了。


    想到這裏,心中湧起的酸澀幾乎要衝垮我所剩無幾的平靜,隻能紅著眼睛哽咽道:“交給你,我——我放心。”


    “不是放不放心的問題。你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繡坊,你真的就這麽不要了?”


    我勉強笑了一下:“他說了,嫁給他之後,就不用這麽辛苦了。”


    芸香愣了一下,像是不知道該如何以對,就在我想要轉身離開的時候,她突然說道:“你真的覺得那是辛苦嗎?”


    “……”我的心狠狠的跳了一下。


    芸香看著我的眼睛,認真的說道:“你真的覺得辛苦?我不信,輕盈,每次忙起來的時候你比任何人都累,裏裏外外都是你在打點,但你從來不叫苦,相反,我覺得你很快樂,甚至比每次結賬數錢的時候還快樂。”


    “……”


    “你不知道你在為繡坊操持的時候,笑起來有多開心。”


    “……”


    “現在,放棄這個繡坊,你真的——真的甘心嗎?”


    我的心被她的話,每一個字都揪得疼,疼得我直哆嗦,當看到她還想要勸我的時候,我打斷了她的話:“芸香你不要再說了。”


    “……”


    “有的事,已經沒有辦法改變了。”


    “……”


    “我答應了要跟他走,那是我的承諾。”


    聽到承諾兩個字,芸香終於不說話了,她低著頭看著手裏那隻小木盒,指尖下意識的在木盒上抓著,好像心裏難過得厲害,但說不出來。過了許久,她終於抬起頭來,深吸一口氣,道:“那好。”


    “……”


    “我也沒有什麽要說的了。繡坊,我會盡力的。”


    “謝謝你。”


    她說著,眼圈也像是有些發紅,看了我很久,再開口的時候,聲音也有些哽咽,卻硬逼著自己平靜,道:“輕盈,不管你和三哥走到什麽地步,也不管你們倆一娶一嫁,是不是真心實意,作為你們的朋友,我都希望看到你們兩找到好歸宿,有真正的幸福。”


    我忍著眼中的滾燙,低下了頭。


    “輕盈,你一定要幸福啊。”


    說完這句話,她又用力的抓著我的用搖了一下,便轉身離開了。


    我站在原地,始終沒有抬頭,隻是聽著她遠去的腳步聲,還有風中傳來的,她沉沉的歎息,最終都慢慢走遠了。


    而我也最終,將眼裏的滾燙硬生生的咽了下去。


    不論如何,這個承諾已經做了,我不能再有退縮,裴元修已經答應我放棄揚州,這已經是目前來說,對南北雙方都最好的局勢了。


    不能再變,不可再變!


    想到這裏,我深吸了一口氣,正準備往迴走,可剛一抬頭,就看到一個紅色的倩影晃晃悠悠的出現在眼前。


    這個人是——


    我愣了一下,眼睛還以為一陣水霧而有些看不清楚,我揉了揉眼,才看到一個妖嬈的身影站在前方,不是她晃晃悠悠,而是風吹著她一身紅衣飄飄,給人一種如火焰般炙熱燃燒,卻又濃豔得讓人不顧一切想要靠近,賞玩的感覺。


    是阿藍!


    我一陣驚喜,急忙上前:“阿藍!”


    她站在那裏沒動,夕陽最後的餘暉照在她的身上,越發紅豔似火。


    可她那張豔麗動人的臉上,卻是如冰的冷笑。


    一看清她臉上的表情,我的心裏不由咯噔了一下,腳步也僵住了:“阿藍?你怎麽了?”


    她冷笑著看著我:“沒什麽,迴來看看,沒想到聽到了一個好消息。”


    我愣了一下,立刻意識到了,剛剛我跟芸香說的那些話,她都已經聽到了。


    “真是恭喜了。”


    聽到她妖嬈,卻帶著諷刺意味的話,我驀地的打了個寒戰,這個感覺,和當初在裴元修別苑的竹林中遇到她時一樣,讓人覺得像被針紮著。


    我不知道又是哪裏不對,之前她來吉祥村在我家中住了幾天,明明是為了保護我,我還以為她跟我已經和解了,可怎麽一段時間不見,她又故態複萌。


    還是發生了什麽事?


    我勉強笑了笑,也有些陪笑的意味,刻意討好的道:“阿藍,你怎麽了?”


    “能怎麽?不過是知道妹妹有喜事了,來道賀一聲。”


    聽她的話越來越不是滋味,我隻能換個話題,她之前離開,是我拜托她幫我尋找靜虛,她現在突然迴來,是找到了嗎?


    想到這裏,我急忙道:“阿藍,你是不是有我那個朋友的線索了?”


    她一聽,笑了一聲:“你都要成親了,還嫁給那個大人物,這些小事你還關心嗎?”


    “……”


    這一迴我好像感覺到了,她的冷嘲熱諷,是因為——


    就在這時,阿藍轉身便走。


    我急忙上前:“阿藍,你要去哪裏?”


    她停下來,微微聳動了一下肩膀,有些好笑的迴頭看著我:“我要去哪裏,難道還要你來管?”


    “我——”


    “且不說不是你花錢請的我,就算真的花了錢,這錢,我也賺得糟心!”


    說完這句話,她便迴過頭去,隻見眼前紅影一閃,她人就不見了!


    我頓時慌了手腳,急忙跑過去,可不管我怎麽怎麽叫她的名字,朝周圍張望,阿藍已經消失了蹤影,當我迴過頭,江岸便一片寂靜,空中隻剩下一些她留下的淡淡殘香。


    我站在江邊,看著夕陽慢慢的落下,最後一點餘暉終於消失,而整個大地,慢慢被黑暗吞噬。


    仿佛,那一夜的夢境……


    。


    第二天,我們離開了。


    村子裏早就已經流言蜚語傳得滿天飛,當我跟著裴元修離開這個家的時候,也看到周圍有不少人遠遠的看著。


    這個時候我已經沒辦法去顧忌他們的目光,隻是一眼看過去,看到了趙大娘,還有趙家二哥,他們站在自家的院門口,遠遠的看著我,當對上我的目光的時候,趙大娘皺著眉頭,輕輕的搖了搖頭。


    她臉上蕭索而失望的表情,像一塊石頭,壓在了我的心上。


    而趙家二哥並沒有說什麽,甚至也沒有什麽表情,隻是朝著我輕輕的點了一下頭。


    我已經無言以對,再看向周圍,終於不再有任何牽掛,跟著裴元修轉身走了。


    人群裏,沒有芸香。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對我很失望,又或者昨天已經是她最後跟我的道別,但我卻知道,不管他們怎麽看,怎麽想,我的路還是要繼續走下去。


    離兒知道要搬迴當初的大宅子,又是高興,又是疑惑,直問我為什麽,又問我將來還迴不迴來,她還想跟村子裏的小夥伴一起玩,我沒有迴答她,也沒有辦法去保證什麽,隻是站在船尾,感覺到那一根竹竿在岸邊輕輕一點,船身便悠悠的蕩入江中,漸漸的,遠離北岸,也遠離了那一片已經熟悉的,寧靜的風景。


    一隻小手輕輕的伸過來,抓住我的手指。


    一低頭,就看到離兒圓乎乎的臉頰,那如蝶翼一般忽閃的睫毛下,水汪汪的眼睛正望著慢慢遠離的吉祥村。


    她抬起頭來看著我:“娘,我們還能迴來嗎?”


    “……”


    我終究,沒有迴答她這個問題,而是輕輕的攬住了她的小肩膀。


    船,漸漸的遠了。


    。


    迴到了江南,又是一片熱鬧繁忙。


    韓若詩和韓子桐早幾天迴來,已經做好了一些準備,內院似乎也一直有人收拾著,竹林仍然繁茂翠綠,青石板路仍然幹淨,屋子裏還是那樣的靜謐雅致,空氣中染著淡淡的熏香,一切,都像是離開之前的一幅畫卷,靜止不動。


    也許,隻是在等待一個人。


    而我——迴到金陵,也在等待一個人。


    到了第三天,望江亭之約的日子,也到了。


    望江亭,我之前一直不知道是在什麽地方,但聽名字也知道是一座江邊的涼亭。而等馬車將我們接過去,我才知道,那就是一個渡口,當初我坐私船偷偷渡江時停船的渡口,裴元修特地讓人將那裏收拾了一番,一大叢的蘆葦被拔掉,鋪成了平整的道路;那一座簡單的棧橋被重新修葺了一番,加寬鋪平,能任馬隊在上麵奔馳;而橋尾,立起了一座涼亭。


    臨江而立,聽著風聲唿嘯,看著眼前一片煙波浩渺,寬闊的江麵仿佛沒有邊際,隻有一片粼粼波光,水聲濤濤,綿延千年不絕,被陽光照耀著,又仿佛是一江的星河,燦爛奪目。


    我恍惚間,想起了艾叔叔,他讓素素將他死後的骨灰撒在長江裏,因為他說,那不是一江的水,而是流不盡的英雄血。


    而這一江的英雄血,又將流向何方呢?


    我站在棧橋頭,聽著水聲潺潺,一時有些出神,等迴過神來的時候,才看到韓子桐已經走到了我的身後。


    今日望江亭之約,是她和她的姐姐,以江夏王的名義向揚州府尹下帖子相邀,她們自然也要來的。


    韓若詩稟性柔弱,受不得江風,跟裴元修一樣,都坐在亭子裏,隻有韓子桐,走到了我的身邊,我以為她必然又跟之前一樣,對我不滿,甚至會有惡言相向。


    但意外的是,她隻是冷冷的看著江麵,說道:“那個揚州府尹,會來嗎?”


    我不知道她是什麽意思,隻平靜的道:“不知道。”


    “我看,他是不會來了。”


    我看了她一眼:“為什麽?如果你覺得他不會來,那你又何必還來?”


    她冷笑了一聲:“不過是來看個笑話罷了。”


    “笑話?”


    “看看朝廷的府尹,敢不敢過江。”


    我聽著這話不對:“什麽意思?”


    她慢慢轉過頭來看著我,笑道:“你不知道嗎?我們下的帖子,是讓揚州府尹隻能孤身赴約。”


    “什麽?!”


    我一驚,他們竟然下的是這樣的帖子?!


    “你說那個揚州府尹,有這樣的膽子嗎?”


    她一邊說著,一邊勾起一邊的唇角,冷笑著看著我:“還是,他們根本就沒這麽膽量,那我看我們今天,要白等一場了。”


    “……”


    我咬住了下唇。


    現在長江兩岸的勢力雖然沒有打起來,但到底已經是勢如水火,輕寒一入揚州就殺了裴元修安排在那裏的所有官員,用幾乎血腥的手段收複揚州,他未必不知道這邊對他一定是恨之入骨,如果孤身前來,無異於羊入虎口。


    這一晤,也根本沒有任何的利益可言,他還會來嗎?


    韓子桐,她們為什麽要這麽做?


    我皺著眉頭,想了許久,才慢慢的說道:“你們是為了羞辱揚州府的人?”


    韓子桐挑著一邊的眼角,冷笑著。


    “因為他奪了揚州府,所以你們下這個帖子。因為帖子是女人下的,如果他看了帖子也不敢來,就成了天下人的笑柄!”


    韓子桐冷笑道:“他可以不做天下人的笑柄,他可以來啊。”


    我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他可以來,他當然可以來。


    但這樣孤身一人過江,跟送死又有什麽區別!


    想到這裏,我不由的一陣光火,正要斥責她,突然,麵對著長江而立的韓子桐仿佛看到了什麽,原本冷笑的表情一下子凝住了。


    我一愣,也急忙迴過頭。


    就在那一片煙波浩渺的江上,一葉輕舟,慢慢的朝著我們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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