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得心中一動,抬起頭來看著他們倆——快六年了?


    如果我沒有記錯,當處裴元灝火燒青梅別院,率軍衝入皇城,一夜之間殺得整個皇城屍橫遍野血流成河,最終他順利奪取皇權登基為帝,那一年,是兆聖元年,而原本離皇位隻有一步之遙的太子殿下失蹤,那是在八年前。從那個時候開始,裴元修就消失在了我們所有人的眼裏。


    就算後來,他出現在東州,以袁公子的身份與我相見,但那個時候裴元豐已經南下,並且歸附西川,怎麽可能在六年前跟他見過麵?


    就在我疑惑不解的時候,腦海裏突然閃過一道光——


    剛剛裴元豐告訴我,當年薛慕華服下洗髓花,失去記憶之後,原本應該是由藥老來照顧她的,但那個時候藥老因為一些緊急的事情離開了,所以照顧薛慕華的責任才落到了裴元豐的身上。


    照理說,女兒失去了記憶,做父親的應該陪伴在她身邊才是,尤其藥老還深諳藥理,應該一直看護著她才對,但他卻為了別的事離開薛慕華,那一定一件是比照顧薛慕華,更加重要的事。


    而我也記得,那個時候,正好是東州大戰結束,裴元修救走離兒,消失在所有人視線中的時間。


    藥老離開西川,是為了去接應他!


    雖然薛慕華失去了記憶,但畢竟她在宗門還是有相當的地位,也深有根基,而且還有裴元豐陪在她的身邊;但裴元修當時從東州離開,是隻身一人帶著尚在繈褓中的離兒,據南宮離珠所說,可能還受了傷,他那正是危急存亡的關頭,自然比起照顧慕華要更重要一些。


    這樣說起來的話,在藥老接應到他之後,裴元豐應該是有機會跟他見麵的,也是在那之後,藥老和就裴元修的勢力聯合,叛走宗門,在江南建立了他們的勢力。


    想到這裏,我不由的轉過頭,看著一臉淡淡笑容的裴元修。


    如果說,六年前藥老就會放下慕華的事去接應他,那麽至少在那個時候,藥老已經知道自己跟他的關係了;那麽他呢?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知道自己的父親不是皇座上的那位九五至尊,而是他們那些天家皇子口中所稱的“叛逆”。


    他又是什麽樣的心情,接受這樣的事實?


    我看著那張輪廓清晰的臉龐,他的側臉格外的俊秀,從寬闊的額頭到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幹淨的下巴,線條都十分流暢,雖然他不是天家皇子,但那種貴氣卻似乎是與生俱來,也難怪當初他身為太子的時候,能得到那麽多的美譽。


    將來呢?


    這個沒有天家出身,卻有著天家心氣的男子,他會在中原大地上,掀起怎樣的波瀾?


    就在我心緒煩亂的時候,裴元修已經微笑著對裴元豐道:“這麽多年,我們兄弟各據一方,但為兄從來沒有忘記過去的日子。不論我們身份立場如何,今日兄弟能夠重聚,不論前因如何,都當浮一大白。這一杯,為兄敬你。”


    說完,他一仰頭,滿飲了一杯酒。


    裴元豐站在那裏,沒有說什麽,也仰頭喝下了一杯。


    等他一喝完,旁邊的侍女立刻上前,又給他們斟滿了酒,裴元豐抬頭看著他:“這第二杯呢?”


    “這第二杯,”裴元修微笑著看著他:“為兄謝你。”


    “謝我?謝我什麽?”


    “其實,是為兄替青嬰謝你。”


    我心裏咯噔一聲,抬起頭來看著他,隻見裴元豐的眉間微微的一挑,看了我一眼,又看著他:“你替青嬰謝我?”


    一桌的人都靜靜的看著他們,一言不發,倒是一直坐在旁邊的離兒扯了扯裴元修的衣袖,小小聲的說道:“阿爹,不——那個人,是壞——”


    我急忙伸手攔著她:“離兒別說話。”


    她眨巴著大眼睛,還不甚明白的看著我們,裴元修隻淡淡的一笑,便對裴元豐道:“我知道,青嬰過去那些年,很不容易,若不是你,也許她也捱不到今天。所以,為兄代她謝你。”


    裴元豐目光閃爍,沉默了半晌,淡淡道:“原來,二哥也知道,青嬰那些年很不容易。”


    “……”


    “既然知道,就不要讓她再不容易了。”


    裴元修平靜的笑著:“為兄也是這麽想的。”


    我抱著離兒,抬頭看著這兩個高大的兄弟,兩人的臉上一個微笑,一個凝重,卻讓我覺得有些恍惚,突然覺得他們倆都離我很遠,甚至連他們口中說的事,明明左一個“青嬰”右一個“青嬰”,但怎麽聽起來,都離我很遠。


    不知過了多久,飄忽的思緒才慢慢的迴到我的身上,一醒神,就聽見裴元豐說道:“其實我今天來這裏,除了跟二哥敘敘舊,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辦。”


    “哦?什麽事?”


    “是關於青嬰的”


    “青嬰?”


    裴元豐的嘴角也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二哥剛剛已經代替青嬰謝了我,難道這件事,二哥也要代替青嬰決斷?”


    我沒有想到,有一天裴元豐也會有如此鋒利的話語和目光,迴想起那個在上陽宮憨憨微笑著,甚至被我一句話就堵得麵紅耳赤,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的皇子,如今的他,已經足以讓任何人刮目相看。


    卻不知道刮目相看的背後,是這些年來他怎樣的經曆。


    連裴元修也頓了一下,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沒有立刻接口。


    裴元豐繼續說道:“我看青嬰在這裏是客中,雖說客隨主便,但如果客人要走,主人也沒有強留的道理,不是嗎?”


    裴元修一聽這話,反倒沉靜了下來,嘴角勾起了一抹淡淡的微笑,隻是目光深邃,絲毫毫無笑意,平靜的道:“誰說她是客?”


    聽到這句話,我的睫毛忽閃了一下。


    雖然目不斜視,卻也能感覺到身邊有人的唿吸亂了。


    韓子桐不僅是唿吸亂了,連臉色都變了。


    裴元豐不動聲色的笑了笑:“難道二哥想說,她是江南的主人嗎?”


    “……”


    “可我剛剛怎麽看,主人也不是她。”


    “……”


    裴元修的臉色微微有些沉了下來——誠然,我在這裏原本就是客中,就算之前跟韓若詩也是這麽說的,況且今天這場宴席,設宴的是裴元修,擺酒的是韓若詩,真正的男女主人自然是他們倆,而宴請的貴客是裴元豐和薛慕華,說到底,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和離兒出席,不過是個陪客的身份而已。


    就在裴元修沉默不語的時候,裴元豐轉過頭來看著我,又看了看縮在我懷裏受驚的兔子一樣的離兒,平靜的說道:“我今天來,是要替西川的一位故人,請青嬰往西川一行。”


    “……”


    這句話一出口,偏廳所有人的唿吸都頓住了。


    裴元修的眉頭立刻擰了起來,看著他:“你要青嬰,去西川?”


    桌上的人麵麵相覷,似乎每個人的心裏都被這句話激起了不小的波瀾,薛慕華小心翼翼的看著我,又看看裴元豐,但始終沒有開口,隻溫順的坐在他的身邊;韓子桐目光顯得有些複雜,看看我,又看看她的姐姐。


    倒是韓若詩,在所有人都沉默的時候,柔柔的開口道:“這,恐怕不好吧?青嬰姐姐前些日子才脫險,身子還需要好好調養呢?我和子桐都希望她能多留下來住一段時間,況且這樣長途跋涉,對她——”


    她的話沒說完,被韓子桐拉了一把,低聲道:“關你什麽事,你的身子還不如她呢。”


    “可是,青嬰姐姐她——”


    “別說話,那是她自己的事。”


    我一直沉默著,這個時候倒是淡然一笑。


    韓子桐的話,還真的沒錯,這是我自己的事。


    想到這裏,我慢慢的站起來,看著裴元豐:“你替西川的一位故人,請我赴西川?”


    “不錯。”


    “那我的女兒呢?”


    裴元豐看了一眼離兒,平靜的說道:“凡為人者,當追本溯源。孩子這麽大了,也應該讓她知道,她是何處來,將來才會清楚,自己該往何處去。”


    我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一些,但眼中沒有絲毫笑意:“這話,是誰讓你來跟我說的?”


    “……”


    “是顏輕塵,對嗎?”


    原本偏廳就已經安靜得連喘息都不聞,這個時候因為我口中吐出的這個名字,突然聽到所有人的心跳似乎都蹦了出來。


    裴元豐和薛慕華都是一臉意外的神情抬頭看著我,而站在一旁的裴元修,此刻連臉色都變了,下意識的朝我:“青嬰……”


    我微笑著舉起自己的杯子,將裏麵的琥珀光一飲而盡,酒氣一股腦的衝上來,讓我有一種微醺,或者說薄怒的感覺,臉上卻仍舊是平靜得仿佛麵具般的笑容,看著裴元豐道:“他說人當追本溯源,這話的確不錯,不過我倒有興趣想要知道,不妨你也迴去幫我問問他,我若要追本溯源,論我的身份地位,放眼西川,有誰能請得動我?”


    裴元豐的臉色一下子蒼白了起來,愕然的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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