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我的心裏那樣的不安,可整個榮靜齋依舊是喜悅的,新生生命給人帶來的總是希望,就連小孩子嗷嗷不絕的哭聲聽起來,也充滿著生命力,在這樣雲霧陰霾的日子裏,似乎也是裴元灝難得可以笑出來的時候。


    他抱著這個孩子,還是愛不釋手。


    常晴也微笑著,站在床邊看著他,抬頭看見我站在角落裏,一個人像是有些恍惚失神的樣子,她微微蹙了下眉頭,不動聲色的走過來,輕輕伸手捏了一下我的手腕,柔聲道:“如果不舒服,你就先迴去休息吧。”


    “沒,沒事。”


    我勉強笑了笑,這個時候離開,反倒讓人覺得我有什麽別的意思,我也實在不想留給任何人話柄,也不想引起一些人的什麽遐想,還不如就厚著臉皮留下來。再說,其實我也想看看這個孩子,不管跟我有沒有關係,隻是一點好奇心罷了。常晴似乎也明白,便輕輕道:“那你過來看看,這孩子有意思。”


    我點點頭,跟著她小心的走了過去,就看到裴元灝懷中的繈褓裏,一張紅撲撲的小臉兒露了出來。


    照說剛剛生下來的孩子是不怎麽好看的,當初離兒剛剛出娘胎的時候,就像一隻被剝了皮的小貓,皺皺巴巴的;這個小公主也不例外,也許因為周圍全都是些虛情假意的阿諛奉承,讓她格外的不舒服,不停的扭動掙紮著,紅赤赤的小臉兒皺成一團。


    可是,依稀能看到,她的五官長得極好,想來,將來也一定會是一個美人的。


    我看著這個孩子,不由的也想起了離兒,她的模樣從剛剛出生的時候也能看出很好,這些年過去了,她現在是什麽樣子了呢?會不會有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嬌俏的小鼻子,紅嘟嘟的嘴,會不會也是人見人愛?會不會有人把她捧在掌心,當成寶貝一樣的嗬護?


    我看著那個孩子一直出神。


    這時,葉雲霜微笑著柔聲道:“皇上,還望皇上為小公主賜名。”


    “名?”裴元灝愣了一下,他這些日子一直忙於政務,似乎還真的沒有想過這個孩子的名字,一時間有些語塞,隻低頭看了看這個孩子,似乎感覺到了他的目光,這孩子掙紮著,慢慢的睜開了眼睛。


    一雙澄清得沒有一絲雜質的眼睛,仿佛一泓清泉,出現了眼前。


    我隻覺得心頭一動,仿佛被那雙剔透的眼睛擊中了似的,裴元灝也微微一震,然後笑道:“叫她靈兒吧。”


    “靈兒?”


    “對,朕的靈公主,她就叫裴靈。”


    葉雲霜忙半起身來朝著裴元灝道:“臣妾謝皇上。”


    裴靈,靈公主……這個名字真的美而清靈,也包含了太多的祝福。


    我淡淡的笑了笑,看著裴元灝抱著靈公主坐在床邊,和葉雲霜相視而笑,其他的嬪妃們臉上各有各的精彩,而南宮離珠——她也笑著,說著,隻是那雙美得驚人的眼睛裏,空空的什麽也沒有。


    我看著這樣的熱鬧,卻不知為什麽覺得自己身上有些發冷,好像一個人赤腳站在冰天雪地裏,看著朱門繡戶的鼎盛繁榮。


    再好,也不是自己的。


    一時間我隻覺得自己都有些無趣,便低聲跟常晴說了兩句,小心的從角落裏退出來,一個人默默的走出了榮靜齋。


    外麵還有些小宮女小太監跑來跑去,一看到我,都小心的退到一邊,我也沒多說什麽,懶懶的走過了一排紅牆。


    今天出了一趟宮,也真的是有些累了,又不想迴去休息,反倒慢慢的走到了禦花園,一進園門,抬頭就看到那有些突兀的,高高立著的露台。這個時候風起了,上去吹吹風倒是不錯,隻是疲倦得很,再邁出一步都很難。


    原來,我還是累得狠了。


    這些年來,尤其是在冷宮的那兩年多裏,是靠著離兒,靠著對她的思念才活下來的。時間越長,思念沒有減淡,反而越來越濃,可希望……卻越來越渺茫。


    這麽多年了。


    這麽多年了……


    我真的怕自己這一生都找不到她,見不到她,不知道她的喜怒哀樂,看不到她的笑容眼淚,那樣,哪怕我死了到了地府,在望鄉石上,也不知道去哪裏望我的女兒……


    扶著圍欄,我一步一步有些艱難的往上走。這個露台是為我修的,可是,它能讓我望到我的女兒嗎?


    就在我走到台階的盡頭時,一抬頭,驀地發現上麵已經站了一個人。


    傍晚,暮色降臨,風帶著涼意吹過。


    那個人的衣袂,也隨著風獵獵揚起,給人一種臨風憑欄,望斷天涯的錯覺。


    最讓我吃驚的,是這個人竟然穿著一身道袍——


    言無欲!


    乍然見到他,我驚得低歎了一聲,他聽到了我的聲音,卻一點都不吃驚,隻慢慢的迴過頭來微笑著看著我,俯身一揖:“無量壽佛。”


    “……”


    “嶽大人,久違了。”


    我完全沒有想到會在這裏碰到他,一時有些愕然的:“你怎麽會在——”


    話沒說完,就沒有再說下去。


    宮中是不允許外男隨便進入,他的身份卻比任何一個朝中大臣都特殊,直到現在我還不知道裴元灝到底將他和太上皇安排在內宮的哪個地方,但既然能將這樣重要的任務交給他,而且在拒馬河穀中,也憑著他的力量與申恭矣鬥心,可見是親信,自然與別不同。


    我想了想,謹慎的朝他行了個禮:“久違了。”


    其實我對他隻聞其名而已,就算這個人武功再高,得到裴元灝再多的信任也跟我沒有關係,可輕寒跟我說的那些話卻讓我有些顧忌。


    他到底為什麽要跟輕寒打聽我,所問的那個名牌,又到底是什麽意思?


    “道長怎麽今天到此?”


    他微笑著道:“聽聞皇上一夜之間令人在此處起了一座露台,實在驚人,貧道特地過來看一看。”


    “哦,道長是來看風景的?”


    “風景?嗬嗬,這宮裏的風景貧道已經看了幾十年了。”


    “那道長是來看什麽?”


    “貧道是來看看,”他一邊說著,一邊轉過身,舉目朝遠處望去:“這裏,能看得到多遠。”


    “……”


    “能不能看到,西川。”


    我的心驀地一跳。


    西川?


    我是來自西川的,雖然這件事在宮裏已經不是秘密,可為什麽他要在我麵前這樣說?


    我一時間覺得有些心驚,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似笑非笑的看著他:“道長為何要望西川?”


    他笑了笑,沒說話,卻看著我道:“那嶽大人來此處,是看什麽呢?”


    “看人。”


    “什麽人?”


    “心上人。”


    “哦……”他點點頭,仿佛沉思了一番,慢慢道:“雲嬪娘娘誕下靈公主,實在是宮中的大喜事。大人觸景傷心,人之常情,隻莫要太悲傷。”


    裴元灝才剛剛在榮靜齋給公主賜名,他現在就已經知道是靈公主,這個人倒真是神通廣大,不過我見識過他的武道修為,倒也不奇怪他的順風耳,隻是對他,越發覺得心驚。


    一陣風吹來,我隻覺得後背上發涼,竟是出了許多冷汗。


    跟他說話,明明隻是簡單的幾句,卻不知道為什麽讓我覺得比任何時候都要謹慎小心,兩個人就像是武場上比武的人,你來我往,都試探著,不肯輕易露出自己的底,幾個迴合下來,未見輸贏,卻也沒占到什麽便宜。


    我和他就這麽站在露台上,靜靜的,不知是對峙還是如何,言無欲一直望著遠方,那雙深黑得幾乎不見底的眼睛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有一種近乎死亡的寂靜。


    我也不開口,隻這麽漠然的望著遠方。


    不知過了多久,就聽見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嶽大人常讓貧道想起一個故人。”


    “……”


    我微微動容的轉過頭去看他,卻見他並沒有看我,還是望著遠方。


    剛剛那句話,是對我說的,卻又好像並不是在說我一樣。


    “故人?”


    “是。大人跟她,很是相似。”


    “……”我沉吟了一番,淡淡的笑道:“是召烈皇後嗎?”


    他花白的眉毛隨著風微微一動,轉過頭來看著我:“召烈皇後……”


    我平靜的道:“曾經有人跟我提過,說在下很像當年的召烈皇後。”


    言無欲笑道:“嶽大人覺得,自己像麽?”


    “……”


    我一時無語。


    我並不識召烈皇後,除了聽說過一兩件關於她的軼事,也並不了解她,隻是錢嬤嬤和吳嬤嬤都是照顧過她的老人,說我跟她像,也許,是真的有幾分相似吧。


    可是,聽他的口氣,卻好像有些不以為然。


    想來,他是一直陪在太上皇身邊的,自然也了解召烈皇後,但怎麽樣,也不會跟錢嬤嬤他們得出截然相反的答案吧。


    更何況——


    為什麽他要跟我談這個話題?


    就在我暗自腹誹的時候,言無欲淡淡的一笑:“依貧道來看,嶽大人並不像召烈皇後。”


    “哦。”


    “是召烈皇後,像你。”


    我的心突了一下,抬起頭來,愕然的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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