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灝聽到這兩個字,神情也凝重了起來,目不轉睛的看著我,喃喃道:“洋貨……?”


    “對,洋貨!”


    我用力的點了點頭:“南方那邊好幾個州郡都靠近海岸,朝廷這些年來沒有實施海禁,對於口岸貿易的管轄也並不嚴格,外國商船進出都很自由。如果真的有人跟他們訂購這樣大批的兵器,如果價錢合理,那些洋人未必不會做。”


    裴元灝沉默著沒有說話,但充血通紅的眼睛裏分明露出了一種如刀鋒般尖利的光。


    其實不止是現在,早在前朝,就已經開始了港岸通商,但裴氏一族南下,戰火侵蝕中原,也因此將對外的經商貿易中斷了數年;之後,天朝建都於北,也是注重農耕牧業,對於商賈方麵並不太過重視,所以對外的經商貿易也一直隻是沿海口岸一些小規模的進行著。


    但,事情如果牽涉到了違逆勢力,那就另當別論了。


    裴元灝原本就有些發紅的眼睛這個時候隱隱的閃爍著,仿佛有一簇火苗在燃燒,但他卻沒有立刻發作,隻是在沉思了很久之後,慢慢道:“你說的,不無可能。不過,還要查清楚。”


    我想了想,道:“微臣聽說,京城似乎也開始有一些洋貨行了。”


    他挑了挑眉毛。


    “這些人都是牟利而來,一般隻是盤迴在沿海港口一帶,而且來來迴迴,應該不過就是這麽幾趟船。如果真的跟南方那件事有關,應該可以打聽得到。”


    我這句話顯然是多說了,裴元灝隻怕已經有了定論。


    他點了點頭,道:“不錯。”


    他微微眯著眼睛,眼中所透出的精光已經和剛剛的倦怠疲憊判若兩人,我沒有再開口,顯然這個時候,他心裏再盤算更多了。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都沒再說話,一陣風吹過,將我的鬢發吹得亂了些,我正要伸手去拂,裴元灝卻先伸了手,指尖纏繞著我的發絲,掌心卻輕輕的摩挲著我的臉頰,他低下頭來看著我,眼角的紋路似乎也透著一點愉悅的笑意,道:“青嬰,還是隻有你——”


    這句話他沒有說完,又好像不知道該怎麽說一樣,那眼中漫漫不禁的笑意溢了出來,過了許久,他柔聲道:“人常說名花解語,你真的是朕的解語花。”


    名花解語?


    我聽到這四個字,卻不由的眉心微微一蹙。


    花?我從來不認為自己是什麽花,沒有那樣的嬌豔,沒有那樣的絢麗,不值得人駐足欣賞,也從不願意被人賞玩。


    我也並不想去解人的心語,尤其是他的。


    我之所以說這些話,做這些事,是有我自己的理由的,隻不過——


    想到這裏,我淡淡的垂下了眼瞼,別開話題道:“皇上,微臣還有個不情之請。”


    他一聽,微微挑了下眉毛:“什麽?”


    “這件事,能不能讓微臣去辦?”


    “……”


    “望皇上恩準。”


    他沒有說話,隻是目光灼灼的看著我,那種眼神幾乎要看穿人的血肉之軀,一直看到最深的靈魂深處去,我還是讓自己平靜著站在他的麵前,隻是掌心微微有些冷汗,承受著他的目光。


    不知過了多久,他開口道:“為什麽你想去?”


    “食君之祿,擔君之憂。”


    “……”


    “微臣畢竟還拿著朝廷的俸祿,又不去集賢殿任職,每日坐而食,臥而寢,沒有這樣的道理。”


    聽到這句話,他微微的眯了一下眼睛。


    我才驚覺過來,這後宮裏的娘娘們,甚至包括常晴,哪一個不是坐而食,臥而寢?我這麽說自己,換言之就是罵了後宮的所有嬪妃,想到這裏忍不住咬了一下舌尖,腦子裏飛快的轉了一下,道:“而且——南方的事,微臣自認,比別的人更清楚一些。”


    “……”


    “望皇上恩準微臣的請求。”


    一直到我說完,他都沒有開口說一個字,隻是那目光一直灼灼的看著我,在暮色降臨,周圍涼意頓升的時候,讓我有一種說不出的被冰火夾擊之感。


    不知過了多久,他慢慢的抬起手,又一次朝我的臉頰伸了過來。


    感覺到他是想要撫摸我的臉頰,幾乎是下意識的,我後退了一步,撞上了背後的圍欄,頓時一個趔趄。


    他的手還是伸了過來,卻在我踉蹌的時候一震,停在了我的臉頰邊。


    幾乎還有一點點最細小的距離,他就要觸碰上我。雖然沒有肌膚相貼,但那種屬於他的炙熱溫度已經透過不太遠的距離傳了過來,我隻覺得自己被燙了一下,像是一隻受了驚的刺蝟,戰栗得全身的刺都豎起來一般。


    身子微微後傾,幾乎已經探出了這座露台。


    他的手沒有再動,我也不再動。


    雖然低著頭,但仍能感覺到他的目光,比手的溫度更加炙熱,長久的盯著我看,幾乎讓被目光所及之處都要發燙起來。


    沉默了不知多久,藏在袖中的指尖都已經被風吹涼了,才聽到他開口:“沒關係。”


    他的聲音很平靜,甚至還帶著一點笑意。


    “朕和你,我們有的是時間。”


    我的心更沉了下去。


    說完這句話,他停在我臉頰邊的那隻手慢慢的縮了迴去,又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便轉身離開了。


    我站在原地,雖然全身都已經被背後的風吹得冰涼,可臉頰上剛剛貼近他手掌的地方卻火辣辣的,好像被人狠狠的扇了一巴掌,腦子裏嗡嗡直響。


    抬起頭來,眼看著他就要走下去了,我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就聽見他的聲音傳來:“明天,玉全會送出宮的牌子過來,讓兩個人跟著你。”


    我還靠在那裏,扶著圍欄的雙手冷得幾乎僵硬,掌心全都是汗,握著光滑的圍欄有些滑膩的感覺,一直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前麵的長廊裏。這時,突然感覺周圍無數的光點亮了起來。


    我有些詫異的迴過頭,整個禦花園內亮起了無數的紅燈籠,如同漫天星河突然降臨在身邊。


    禦花園中的綠樹蔥鬱,那些燈籠原是掛在枝繁葉茂的數上,若不留心根本就看不到,卻隻有在這樣的高處,將眼前的美景可以一覽無遺,甚至還能看到那些小太監們嘻嘻的笑著貓著腰退出去的樣子。


    這樣的景致,的確是很美,也費人心思。


    可不知是不是因為太冷,太累,太疲憊……我恍惚的看著綠海中的點點紅光,卻覺得那紅色越來越深,越來越重,蔓延開來仿佛血海一般將人吞沒。


    我,幾乎快要窒息了。


    。


    夢中,也是這樣難熬的夢境,當我皺著眉頭睜開眼,看到頭頂的白色帷幔時,才喘了一口氣。


    水秀和吳嬤嬤已經端著熱水走了進來,見我醒了,便過來服侍我梳洗。


    我坐在銅鏡前,讓水秀幫我梳頭,她一邊小心的梳著我的長發,一邊道:“大人過去的頭發又黑又亮的,可現在看,損了好些。”


    我微微迴過頭,看著她手中捧著的長發,若不經意,倒是看不出來,可細心一看就能看出,是有些微微的發黃,好像臨近秋天的樹葉一般,盡管還綠著,卻已經止不住的往盡頭走了。


    我淡淡的笑了一下,道:“幫我綰個髻吧。”


    水秀眨巴眨巴眼睛,有些詫異的看著我——平時我從來不管自己的吃穿用度,都是她想方設法的給我梳好看的發髻,用簡單大方的首飾,可今天卻是我自己開口的。


    看著她瞪的圓圓的大眼睛,我笑道:“今天皇上遣我出宮辦事,我要帶上你。”


    “啊——?!”


    “和小福子。”


    “啊?!”


    她還反應不過來,眼睛瞪得眼珠都要掉出來了,吳嬤嬤在旁邊收拾著桌子,見狀拍了一下她的後腦勺:“還愣著幹什麽?大人帶你出去,你不想的話——”


    “想!”


    她立刻大聲道,頓時一張臉笑得開了花一樣:“大人,咱們,咱們又能出宮去玩了啊?”


    我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吳嬤嬤也忍不住笑著又要打她:“玩什麽玩?沒聽見大人說麽,是皇上差大人出去辦事!”


    話是這麽說,但帶著她出去可不就是讓她玩的,水秀笑得嘴都要裂到耳根了,幸好手下的活還沒有鬆懈,認認真真的幫我綰好頭發,小心的插上一支釵,她原本還要再拿幾件首飾出來,被我輕輕的阻止了,道:“就這些就好。你現在去跟小福子說一聲,這件事是皇上交代的,昨天我也跟娘娘說了,但讓他還是去告個假。”


    “是。”


    說完,她便放下梳子,歡天喜地蹦躂著出去了。


    吳嬤嬤站在旁邊看著她撒歡兒的樣子,搖了搖頭:“幸好昨晚大人沒告訴她,不然這瘋丫頭還得了。”


    我也笑了笑。


    吳嬤嬤又走過來,將小抽屜拉開,從裏麵取出一些碎銀子,那是我平時的用度,都是她代為領了放置著。她小心的將銀子放進一個荷包裏交給我,道:“大人出門也要留神,哪怕天子腳下,也不是太平的。”


    “我知道。”


    “還有,那個丫頭眼皮子淺,見什麽都愛。大人你又是個心裏沒算計的,可不能她要什麽都給買什麽啊。”


    “好……”


    “還有,外麵的東西不幹淨……”


    她手裏捏著荷包,還沒給我,倒先嘮嘮叨叨個沒完,好像一個女兒出門,母親不放心的一直追著念叨一般,我微笑著靜靜的聽著,窗外的陽光照進來,隻覺得暖融融的。


    就在她終於嘮叨完的時候,我才接過那袋銀子,正要鬆口氣,就聽見門口傳來了一個有些熟悉的的聲音——


    “嶽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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