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睜開眼時,乳白色的霧氣已經彌漫在周圍,山壁上濕漉漉的,連我的臉頰都潤潤的,被近在咫尺的鼻息吹拂過去,有些酥/麻的感覺。


    我迷迷糊糊的,從他的懷裏抬起頭來。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黝黑而平靜的臉龐,和周圍那些粗糙而堅硬的岩石有一種渾然一體之感。他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還潤著細細的露水星兒,飽滿的嘴唇微微翹著,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樣,卻又睡得一臉滿足。


    自重逢以來,我麵對了他的太多麵,冷漠的,疏離的,在貢院立威時的肅殺,在河穀搏命時的嚴峻,這樣毫不設防的樣子,幾乎都已經很陌生了。


    但我知道,接下來的時間不會再陌生。


    我的下半生,每天早上起床,都會看到這樣的臉孔,聞到他身上簡單而幹淨的氣味,感覺到他的懷抱堅實而溫暖。


    這樣溫馨的遐想讓我不自覺的勾了一下唇角。


    像是感覺到了什麽,他的睫毛微微顫抖了一下,慢慢的睜開了眼睛,還有些水汽的清澈的眼睛眨了眨,立刻映出了我,微笑著看著他。


    “……”


    他還懵懵懂懂的,看了我好一會兒:“輕盈……”


    “醒了?”


    “唔。”


    他不甚清醒的答應了,還是迷迷糊糊的看了我好一會兒,目光才清明了起來:“輕盈。”


    我在他懷裏輕輕的笑了:“嗯。”


    看著我的笑容,他有些發呆,過了好一會兒才伸出手,擦了擦我臉頰上的露水。


    擦去之後,他沒有縮迴手,而是輕輕的撫著我的臉頰,粗糙的掌心熨帖著肌膚帶來溫熱的感覺,一直留戀著,我也不動,就這麽在他的掌心裏看著他:“怎麽了?”


    他喃喃自語道:“不是夢啊。”


    我的心一動,更用力的抱緊了他的腰。隔著單薄的衣衫,能感覺到他的體溫,也能感覺到我的心跳,我說道:“這迴,不是。”


    他笑了起來。


    即使做夢,也夢不到現在這樣,我和他相擁睡在山壁上,身下是完全懸空的險惡山勢,旁邊是如天河臨世般的瀑布,空氣中滿是水的潤澤和青草的芳香,遠處的林中傳來悠長清脆的鳥鳴聲,這一切,比夢境似乎還要不真實。


    卻又是真的。


    這個時候已經不早了,太陽也升到了天中,該起身了,可又好像有些舍不得,就一直窩在他的懷裏,他輕笑了一聲,低頭看著我:“還不起?”


    你自己不也沒動麽?


    像是聽到我心裏的抱怨,他微笑道:“我倒是還想再享受一會兒。”


    “享受?”


    若是別人看到我們倆現在的處境,聽到這兩個字,難免覺得好笑,可我聽到,完完全全的明白,也是心酸的明白。


    我和他相識至今,已經許多年了,有過洞房花燭,也有過相濡以沫,但可以像現在這樣放下一切,完全擁有對方的時間,卻真的太少,太少,少得好像沙灘上去撿起一粒珍珠,那樣的彌足珍貴。


    我所能想到的,就是在那個天空晴朗高遠的秋日,周圍是一片金黃的麥浪,空氣中慢慢的稻草的清香,我和他一起靠坐在田坎邊。


    現在想來,那不過是鄉下田間一幅最普通,最尋常的畫卷而已,可隻有我自己知道,在被關在冷宮,近乎瘋狂的兩年多裏,隻有迴憶起這一幅畫卷,會讓淚已經流幹,心已如死灰的我淚如泉湧。


    人生最大的痛苦,不是得不到,而是已失去。


    若沒有那樣曾經的幸福,那麽後來的痛苦,也就不會那麽痛。


    想到這裏,我不由的抓緊了他的衣襟。


    輕寒低頭看了我一眼,突然說道:“君心如鬆柏,我心複何似。輕盈,你還記不記得你教我這首詩的時候。”


    “……”我愕然的抬起頭來看著他——他說的,也是那個時候?


    “那個時候你懷著離兒,肚子都老大了,還來地裏給我送飯。你做的菜真好吃,就算現在我當了官,也吃了不少山珍海味,可真正讓我忘不掉的,還是那些簡單的飯菜的味道。”


    “你知不知道,那個時候我在想什麽?”


    我鼻子有些發酸,輕輕的搖了搖頭。


    他輕笑了一聲:“其實那個時候我就在想,所謂幸福,正當如是。”


    “……”


    “如果可以就這樣,跟你過一輩子,就好了。”


    “……”


    我突然有一種想要哭的衝動。


    原來在那個時候,他也曾經這樣想過,隻是粗茶淡飯,隻是平淡的生活,卻希望是一輩子。可是上天沒有給我們這樣的機會,之後發生的一切,那麽急,那麽亂,像是狂風驟雨一般,將兩個在人海中偶然相遇的浮萍就這樣的分開了。


    如果沒有再遇到他,我的幸福,還會有嗎?


    他說著,低頭看著我,伸手拂開我額頭有些淩亂的頭發:“現在,雖然晚了一點,但是,我比那個時候更好了。”


    他溫柔的聲音好像春風一樣。


    我什麽都沒說,隻是將臉埋進了他的懷裏,所有的嗚咽,都消失在他的體溫和心跳中。


    。


    終於到了不得不起來的時候,我和他都小心翼翼的站在山壁上,往上看了看,晨光穿透雲層和水霧,讓我們更清楚的看到前方的一片蔥綠。


    隻要過了這一段嶙峋的山石,上麵就是山路了,雖然傾斜度有些嚇人,但隻要小心一些,倒是比在這樣的山壁上攀爬容易得多。


    我和他大口大口的吃完了烤魚和果子,便站起身來活動開手腳:“走!”


    接下來的時間,兩個人都沒再開口說話,卻都是憋著一口氣奮力的往上攀爬,我的手指很快就磨得紅腫起來,但終於過了最險的一段,眼看著那鋪滿綠草隨風起伏掀起層層綠浪的山坡,我高興得腿都有些發軟了,一個趔趄。


    一隻手伸過來一下子握住了我的腳踝。


    低頭一看,是一直攀在我下麵的輕寒,他抬起頭來看著我:“你小心些。”


    “嗯。”


    我點點頭,接著他手臂的力量,用力的朝上一翻,終於登了上去,但還來不及歇一口氣,又急忙迴過身去抓著輕寒的手,奮力的將他也拉了上來。


    兩個人一下子倒在山坡上,大口大口的喘著氣。


    已經累得好像四肢都不屬於自己,心跳也快要停下來,我轉過頭去看著他,他也正看著我,兩個人都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喘息著,斷斷續續的道:“還好嗎?”


    “嗯。”


    他又朗聲一笑,露出的雪白的牙齒,那笑容在陽光下顯得格外的燦爛,他伸出手來抓住了我的手,我也不動,就這麽任他抓著,等到兩個人好不容易喘息勻了,他一鼓作氣坐了起來,也將我拉起身來:“走吧。”


    山坡的地勢比起之前的路沒有那麽險,但腳下全都是瘋長的野草,踩上去也有些滑,稍不注意就會滾落下去,兩個人隻能俯下身手足並用的慢慢往上爬,這樣的姿勢倒是比剛剛爬山還更費力。


    我累得有些萎靡,手腳慢了下來,輕寒轉頭看了我一眼,突然笑道:“你看我們兩的樣子,像不像那些動物?”


    我轉過頭去看著他有些笨拙的樣子,笑道:“你像貓熊。”


    “貓熊?是什麽?”


    “是蜀地獨有的一種動物,身上的皮毛隻有黑色和白色,圓乎乎的,又胖又笨,而且……”


    他一聽就變了臉:“誰胖誰笨了?”


    我忍住笑:“誰急誰是。”


    “你——”他氣得伸手過來撈我,我笑了起來,急忙往上趕緊的走了幾步,就聽見他在後麵氣唿唿的道:“讓我抓住饒不了你!”


    “你抓住了我再說吧。”


    我一邊說著,一邊奮力的往上爬著。笑由心起,似乎力量也跟著笑一樣源源不斷的湧了出來,他一路追著趕著,倒是一步不停的,不一會兒就已經能看到前方出現了大片平坦的路地,風也逐漸凜冽起來,卷著野草不斷在腳下起伏著。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正好輕寒也上來了,我指著前麵對他說道:“輕寒,你看!”


    他累得有些喘不過氣來,額頭上滿是汗珠,一抬頭,就看到前麵不遠的地方,水霧騰起了半天高,在陽光下絢出七彩斑斕的光芒,如雨後彩虹一般。


    正是我們掉下去的那一處瀑布口!


    他立刻笑道:“快到了!”


    “嗯!”


    他擦了一把額頭的汗,撐起身子道:“快走,咱們快上去了!”


    我笑著點點頭,雖然手腳已經酸軟得快要使不上力氣,但眼看著出口就在前方,任何的勞累在這一刻仿佛都可以忽略不計,看著他也奮力的往上趴著,我跟在他的身後,一邊攀爬,一邊說道:“輕寒。”


    “嗯?”


    “如果這一次上去了——我告訴你我的一個秘密。”


    他愣了一下,迴頭看著我,臉上透著微微的愕然神情,我微笑著看著他:“所有的,都告訴你。”


    他沒有說話,但目光顯然深沉了一些。


    我知道,他並不是沒有疑惑。


    一個好好的女人,為什麽又是青嬰,又是輕盈?為什麽我會跟皇帝糾纏到現在,為什麽我跟西川,跟宗門的人有那麽多的牽扯……


    我篤定的看著他,這樣的眼神讓輕寒也有些震撼,他頓了一下,點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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