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過去相比,真的變了很多,整個人給人一種脫胎換骨的感覺,可當他這樣一笑,黝黑的臉上透著點紅,明亮的眼睛彎起來,嘴咧開露出雪白的牙齒,讓他的笑容透出的幾分燦爛的光彩,還是和以前一樣。一瞬間,我好像又迴到了某一天,站在田間,臉上拂過帶著麥草香氣的風。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慢慢的止住了笑,輕輕的笑道:“抱歉,連累你了。”


    我笑著搖頭:“沒什麽。不過,我倒是第一次,這麽被人趕出來呢。”


    那一笑,像是一陣風,將兩個人之間的尷尬如同吹散霧霾一樣吹走了,也終於不用再忌諱什麽,可以像最普通的兩個人那樣說話;站在屋簷下,看著眼前高聳的紅牆之上,那湛藍如海一般的天空,隻覺得心也像是那天空一樣,晴朗高遠起來。


    劉輕寒抬頭望著天,說道:“京城的天,真好看。”


    “你喜歡啊?”


    “嗯。”他點點頭:“蜀地的天,老是霧蒙蒙的,什麽都看不到。倒是京城的天,又高又遠,美極了。”


    看著他的側臉,那雙明亮的眼睛映著碧藍的天空,有一種將天都要融進去的感覺。我想了想,便朝天空伸直了手,笑著說道:“輕寒,你學我這樣。”


    “啊?”


    “來啊!”


    “哦……”


    他點點頭,也像我一樣,朝天空盡力的伸直了手,我仰起頭,說道:“然後你一直看著自己的指尖,一直看著。”


    “哦……”


    他點點頭,便睜大眼睛看著指尖,我隻笑著看著他不語,過了一會兒,就看見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驚喜的表情:“哎!”


    我笑道:“怎麽樣,是不是好像手摸到天了一樣?”


    他用力的點頭:“真的是啊!”他轉過頭來看著我,一臉驚喜的:“你怎麽知道?”


    我微笑著說道:“我小時候愛胡鬧,不是想摘月亮就想要摸到天。以前,還有人肯哄我,後來……後來就沒有了。”我的聲音越來越低,有一點酸楚的哽咽,空氣裏的涼意透過衣衫,仿佛又迴到了那冰冷的迴憶裏,隻有一道溫柔的目光看著我,帶來陣陣的暖意。我轉過頭去,就看見劉輕寒正看著我,眼神有些閃爍。我對著他一笑,接著道:“我娘就想了這個辦法,每次帶我到山上,就讓我這樣看著自己的指尖,久了久了,就像真的摸到天一樣。”


    ……


    劉輕寒就靜靜的聽著,也沒說話,過了好一會兒,看著我像是迴過神一樣,他才輕輕道:“輕……青嬰,這好像是你第一次,提你過去的事。”


    他曾經說過,我從來沒有提過自己的過去,隻有一個原因,就是因為那樣的過去並不快樂。他說的沒錯,所以,我將我的上半生硬生生的斬斷,可今天,卻想起了很多塵封的往事,一件件,一幕幕,止不住的在眼前飄過。


    我輕輕的笑了一下:“算了,其實也沒什麽。”


    他看著我沒說話,過了好一會兒,突然說:“你是不是很冷?”


    我有些愕然的看著他。


    我,的確有些冷,但不是因為現在冰冷的天氣,而是——我的迴憶,可我隱藏得那麽好,他是怎麽看出來的?


    他又看了我一會兒,沒說什麽,隻是輕輕的朝我這邊挪了一步,然後,我就感覺自己低垂在袖中的冰冷的指尖落入了一隻溫暖大手裏,那種暖意,一下子傳到了心裏。


    一時間,我的心都跳了起來。


    雖然他握著我的手,但兩個人的衣服遮著,完全看不出來,就像他此刻的表情,雖然黝黑的臉龐透著一點不易察覺的紅,表情卻是淡淡的,好像什麽都沒發生,我的嘴角勾起了一點從他身上染來的溫暖的弧度,低下了頭。


    兩個人就這麽靜靜的站著,他又抬頭看著晴朗的天,伸出手去揮了揮,說道:“這樣,很容易摸到天,但要真的摸到,卻沒那麽容易。”


    “……”


    “一伸手,才感到處處掣肘。”


    我轉過頭去看著他,從他的臉上也能看出一絲頹喪,忍不住笑了笑——他過去是上山趕海的人,種花便能結果,撒網就可撈魚,但朝政之事遠遠沒有他想的那麽簡單。他希望更改稅製,行仁政以教化萬民,眼前卻有著一座大山阻擋他的路。申家是皇親國戚,申太傅三朝元老,又是輔佐皇帝登上帝位的人,申貴妃把持後宮,橫行無忌,他們的勢力原本在朝中就是盤根錯節,要鏟除這座大山,沒那麽容易的。


    他到底,資曆還太淺。


    我想了想,說道:“輕寒,我曾經看到過一個手無寸鐵的人被一頭兇猛的老虎,逼到了懸崖邊上。”


    “……”他微微蹙眉看著我。


    我輕輕道:“那時的情景,就像你現在這樣。這個人是輸不起的,因為老虎咬他一口,就可能會致命。”


    “那,那個人怎麽做的?他活下來了嗎?”


    我說道:“那個人一直被老虎逼到了懸崖邊上,然後老虎朝他撲了過去。”


    “……”


    “當時,我以為他必死無疑,但那個時候,他卻滾到了一邊,保全了自己;而老虎撲了個空,掉下懸崖,摔死了。”


    “……”


    他沒說話,隻是神情的複雜的看著我——其實這也是我一直以來所想的問題,申家已經到了權勢通天的地步,用粗話說就是錦衣華服何必追趕野狗,所以就算那麽想殺傅八岱,也用那麽謹慎的手法,不管事成事敗,保住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能讓他像那頭老虎一樣……


    但是,有什麽,能讓他徹底出手?什麽,又是埋葬他的懸崖?


    。


    接下來,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隻是沉默的站著。


    不知過了多久,屋簷上的積水也已經滴盡了,就聽見紅牆的另一頭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我和他對視一眼,都下意識的鬆開了手,我的臉還有些微微的發燙,就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那邊走了過來。


    是水秀。


    我微微蹙眉,她怎麽跑到這裏來了?


    還在想著,水秀也已經走到了我們的麵前,倒是她睜大眼睛看著我:“青——嶽大人,你們這是——”


    “嗬嗬,”我看了劉輕寒一眼,有些尷尬一笑:“我們,被罰站了。”


    “罰站?”


    水秀眼睛都瞪圓了,我也顧不得其他的,便問道:“水秀,你怎麽跑到這裏來了?”


    “哦,是皇後娘娘讓我過來,接你和大皇子殿下迴景仁宮的。”


    “什麽?有什麽事嗎?”


    話剛說完,就聽見紅牆的那邊又傳來了一陣腳步聲,我們抬頭看去,卻見裴元珍,身後跟著兩個小宮女走了過來,一看見我們,倒是也愣了一下,微微蹙眉道:“你們這是在做什麽?”


    這一下,倒是熱鬧了。


    我一看到她,就沒了說話的興致,而站在旁邊的劉輕寒表情也變得有些尷尬起來,水秀完全不知道怎麽迴事,就更接不上話了。


    這時,傅八岱卻從一旁的大門裏走了出來,帶著念深和幾個官宦子弟,聽著我們的聲音,微微一笑道:“他們,是被老夫罰站在這裏。”


    “罰站?”


    裴元珍一聽,看看我,又看看劉輕寒,臉色微微有些不好看,勉強笑道:“老師還真是嚴格,對輕——輕寒先生和嶽大人,都一視同仁。”


    傅八岱隻笑了笑:“對了,長公主不是傳話過來,說今天不來上課的麽?怎麽又來了?”


    “呃。”


    裴元珍聽到這話,倒支吾了起來,而我看到她身後的兩個宮女,手裏都拎著精致的食盒,我皺了皺眉頭,轉頭看向劉輕寒,他的眉頭也微微蹙起,像是輕歎了口氣,就聽見裴元珍有些尷尬的說道:“呃,我——我是帶些點心過來,請老師和輕寒先生休息一下。”


    “哦?”


    傅八岱笑嗬嗬的道:“公主客氣了。”


    說完,擺擺手笑眯眯的道:“來來來,大家不要辜負了公主的美意啊。”


    裴元珍隻能生硬的笑著,讓兩個小宮女把食盒拎進去,幾個官宦家的子弟高興得蹦了起來,扶著傅八岱便準備進去大快朵頤,倒是念深沒能進去,水秀上前說道:“大殿下,嶽大人,皇後娘娘讓你們趕緊迴去了。”


    對了,剛剛話說到一半就沒說了,我還不知道景仁宮出了什麽事呢。


    “榮靜齋那邊傳出好消息,葉美人有喜了,皇後娘娘讓殿下迴去,要帶過去向葉美人賀喜。”


    葉美人?葉雲霜有喜了?


    我挑了挑眉毛,卻看見裴元珍的臉色凝重了一下,但立刻便像是被風吹散一樣,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她走過來,看看劉輕寒,又看了看我,帶著一絲譏諷笑道:“我說嶽大人是能者多勞呢,集賢殿少不了你,後宮也有你的事啊。”


    “……”


    我原本要領著念深離開,而且她這句話,也不是第一次聽到,但不知為什麽腦子一熱,轉過頭來對著她,也微笑著說道:“長公主也很忙啊,這南來北往這麽多事都掛在心裏,還不忘往集賢殿送吃的!”


    她的臉色一僵,頓時漲紅了。


    話一出口,我也感到自己好像衝動了,連念深都仰著頭看著我,我咬了咬下唇,輕輕道:“殿下,我們走吧。”


    “嗯。”


    他點點頭,便跟著我和水秀往迴走,就在走出長廊的那一刻,我終究忍不住迴頭,就看見裴元珍轉過身,走到麵色有幾分尷尬的劉輕寒身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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