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年近六旬的老人,但其實也並不老,他的個子很高,背也挺得很直,像是周圍的綠竹一般挺拔消瘦,一件洗得發白的長衫穿在身上,行走間透著風意,有一些瀟灑風流之感。


    不過,這也真的是個老人了,不再年輕,臉上甚至還有些老人斑,但是花白眉毛下的那雙眼睛,卻清澈得好像一泓清水,明明很淺,可當仔細去看時,卻又恍惚很深,有一種透亮的感覺;他的鼻梁挺直,像是他的性格一樣,微微抿著的嘴唇始終保持著上揚的弧度,唇角有一條笑紋,讓他的笑容顯出了幾分雅致的天真。


    有些意外的是他花白的頭發,剃得隻有寸長,遠遠看去就像是一個苦行僧一般,眼角和唇邊有許多的皺紋,每一條皺紋裏都布滿了一路的艱辛風塵。


    還有歲月沉澱的智慧。


    隱隱能看出他年輕的時候,一定是個清俊的美男子。即使老了,也有著吸引人的魔力。


    那,就是傅八岱!


    雖然他的到來是早就知道的,可乍一見到,我卻還是有一種被深深撼動的感覺,看著傅八岱慢慢的走進來,卻有一雙眼睛看了我一眼,下意識的迴望,隻見裴元灝坐在主座上,像是對著我微笑了一下,但我的眼前一片模糊,卻也看不清。


    這時,就聽見玉公公突然說:“小心!”


    迴頭一看,卻是他們邁過門檻的時候,傅八岱被門檻絆了一下,險些跌倒,旁邊的小太監急忙上前來扶住了他:“老先生,當心。”


    “無妨,無妨,”他隻是擺了擺手,然後抬起頭說:“皇帝陛下在哪裏?”


    這句話一出口,大廳內的人全都驚呆了。


    他現在就站在大廳的中央,麵對著他正前方的,就是裴元灝,不過十來步的距離,他居然問皇帝在哪裏?


    這時,我才發現,雖然那雙充滿了智慧的眼睛,很清,很靈,但卻是暗灰色的,雖然睜開了,卻並沒有看向任何人,任何東西,隻是睜開著,而已。


    他——


    我的心狠狠的沉了下去,就聽見那個扶著他的小太監輕輕的說道:“老先生,皇上就在你前麵哪。”


    “哦……”他拖長了聲音,然後微笑著走過來,朝著前麵慢慢的跪拜下去:“老朽拜見皇帝萬歲。”


    裴元灝似乎也被驚住了,呆呆的坐在那裏,一直到傅八岱跪下行禮,他才反應過來一般,又看了我一眼,便伸手一揮:“快平身。”


    那幾個小太監急忙將他扶了起來。


    傅八岱站起身來,挺了挺腰,很坦然的對著前麵或許他也不知道是什麽的笑著,裴元灝慢慢的起身,走到他的麵前,說道:“傅先生一路行來,辛苦了。”


    “不敢。”


    “先生的眼睛——”


    傅八岱朗聲一笑:“失禮了。老朽年邁病體,已目不能視。”


    裴元灝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了起來。


    我也完全沒有想到,之前常晴曾經說過,傅八岱拒絕進京就是因為年邁病體,但皇帝仍然堅持請他出山,所以他才答應了,當時連我都以為那是他的推托之詞,卻怎麽也沒想到,那是真的!


    他,居然瞎了!


    這位譽滿天下的西川大儒,竟然已經目盲!


    也就是說,那雙充滿智慧的眼睛,再也看不到這世間的一切,也——看不到我了!


    我呆呆的站在那裏,隻覺得喉嚨一陣哽咽,說不出話來,裴元灝似乎也有些蒼然,過了許久,才輕輕道:“倒是朕,為難你了。”


    “不敢。”


    比起周圍人的驚愕,傅八岱的神情卻顯得很輕鬆坦然,似乎麵對的就隻是一些普通的人,普通的事,明明這裏是皇帝遠迎他的宅邸,好像他反倒成了主人一樣,那種淡然的氣息明明若有若無,卻讓人不由的要隨著他而笑,隨著他而喜。


    “請先生入座。”


    裴元灝說完,又看了我一眼。


    這個時候,我已經完全明白他要我陪同來遠迎的意思,和他一直以來審視我的目光一樣,他對我從來就沒有放心過,總是希望能有人指認出我的真實身份,不過這個局麵,卻是誰都沒有想到的。


    現在我已經完全沒有心思去理會,就看著玉公公指點那幾個小太監扶著他坐到了我和念深的對麵,皇帝的左下手去。


    等他坐定,氣氛還是有些沉,裴元灝想了想,便說道:“老先生既然目盲,想必這些年來起居也多有不便,玉全,你要多為傅先生安排。”


    玉公公急忙上前來答應著,倒是傅八岱微微一笑,道:“不必了,老朽還有個弟子,平日裏老朽生活起居都是他在照顧,有他一個就夠了。”


    “哦?那傅先生的徒弟現在何處?”


    “就在門外套馬。”


    “快請。”


    玉公公一聽,急忙走了出去,大廳中的人也全都往外看去,但我的心思卻完全不在外麵,隻是呆呆的看著對麵的那位老人。


    他,真的瞎了,就坐在我的對麵,不過咫尺相距,卻完全看不見我,隻有那大自在的神情一成不變。


    坐在我旁邊的念深輕輕的拉了拉我的袖子:“青姨,你怎麽了?”


    “啊?”我低頭看著他,才驚覺自己有些走神了,急忙迴過神來,而就在這時,外麵傳來了一陣腳步聲,走到門口的時候停下了,傅八岱聽到這個腳步聲,倒是笑了笑,朝門外擺了擺手:“輕寒,進來拜見皇帝陛下。”


    然後,就聽見一個很清朗的聲音說道:“草民劉輕寒,拜見皇上,萬歲萬萬歲。”


    一聽到這個聲音,我整個人都呆住了,隻覺得心狠狠的跳了一下。


    這個聲音!這個聲音——!


    我轉過頭去,睜大眼睛看著佇立在門口的那個人影。


    陽光正盛,照在他的身上像是鍍上了一層金,刺得我的眼睛都睜不開,眼淚霎時間就湧了上來,將一切都扭曲了,可即使扭曲,我也認出了那個熟悉的身形——


    他的身材頎長卻消瘦,肩膀很寬,顯得那麽厚實可依靠;頭發梳得很光潔,束在腦後,露出清朗的額頭和棱角分明的下頜;黝黑的膚色讓他像岩石一樣粗糙,可那雙微微低垂的眼睛裏,卻有著比冰雪更清汵,比細雨更堅密的光。


    而一看到他的目光,我隻覺得整個天地都坍塌了一般,如洪荒世界般的動蕩中,隻有他,清清楚楚的矗立在我的眼前。


    可我,怎麽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他!


    怎麽會是他?!


    是他!真的是他!


    我的全身都在發抖,好像下一刻天地都要崩裂了一般,一滴淚滴落下去,沿著臉頰滑落,燙得我一陣戰栗。


    淚水落在了念深的手上,他疑惑的看了看,抬頭看著我,立刻說道:“青姨,你怎麽了?”


    大廳中所有的人都看向了我。


    他,也慢慢站起身來,帶著幾分疑惑的神情轉頭看向了我。


    頓時,他像是被雷電擊中了脊梁一般,整個人都戰栗了一下,睜大眼睛說不出話來。


    什麽話,也都不必說了。


    我和他就這樣對望著,也許不過頃刻的時間,但隻是在這一刻,我什麽都看不到,也什麽都聽不到,隻剩下眼前的那個人,和外麵清泉流過的潺潺水聲。


    好像這些年,就這麽在眼前流淌了過去


    劉三兒……劉三兒,我的……丈夫!


    感覺到我的顫抖,念深更加疑惑的看著我,輕輕的扯了一下我的衣袖:“青姨?青姨?”


    就在這時,一個刺耳的聲音乍然響起,將所有人都驚了一下,迴頭一看,卻是裴元灝手中的白玉杯被捏碎了。


    他的臉色沉得發黑,眉宇間的陰沉之意讓人心悸。


    我一下子驚醒過來。


    這一下,倒是玉公公他們被嚇了一跳,急忙上前:“皇上,皇上受傷了!”


    “無妨。”他冷冷的一擺手,斥退了那些人,玉公公雖然沒有見過劉三兒,但看到這個場景他似乎也感覺到了什麽,立刻退下來,帶著幾分警惕的目光看了我一眼。


    我已經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也不敢說,隻覺得胸口那跳動的心快要崩裂了一般,倒是裴元灝,臉上陰霾未退,卻露出了一點笑意,對著門口的那個人:“好久不見。”


    劉三兒卻似乎是我們三個人中最鎮定的一個,隻是臉色有些發白,附身一揖:“草民惶恐。”


    “當年揚州一別,沒想到你居然去了傅先生身邊,做了他的高徒。朕當初,倒沒有錯看你。”


    “……”


    “不過,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怎麽倒把名字給改了?”


    “……”


    劉三兒沒有說話,坐在對麵的傅八岱一直沉默著,剛剛發生的一切都是無聲的,可他卻似乎並沒有疑惑,那雙沒有焦點的眼睛透著清亮,這個時候淡淡笑道:“這個字,是老夫給的。沒想到,皇上與輕寒有舊。”


    ……


    原來,“輕寒”是傅八岱給他的字,我的心的咚咚的跳著:輕寒,輕——寒……


    裴元灝笑道:“當初與他在揚州相識,便覺得他見識高過世人,沒想到竟然做了傅先生的高足,現在想必大有精進。”


    “精進不敢,但此次老朽入京,目不能視,傳道授業之術,多要依賴他了。”


    “哦……”


    裴元灝挑了挑眉毛,又看了劉三兒一眼,他仍舊站在門口沒有說話,沉默了一下之後,裴元灝才說道:“既然是這樣,念深,還不過來拜見你的老師和師哥。”


    “啊?”


    念深原本還拉著我,麵對剛剛發生的一切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突然聽到裴元灝叫他,還沒反應過來,我低頭輕輕道:“殿下,快起來。”


    我一開口,對麵的傅八岱微微的震了一下,抬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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