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你將來,會更恨我。”


    聽到這句話,劉三兒微微的蹙了下眉頭,急忙說道:“我怎麽會——”


    “噓——”


    不等他說完,我伸出手,輕輕的貼在了他的唇上,他驀地怔住了,我卻沒有再說什麽,隻是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有些疲憊,也有些掙紮過後的虛脫,卻始終沒有放開他的手,就這麽慢慢的閉上眼睛,睡去。


    。


    從那天開始,劉三兒雖然還是對劉大媽他們隱瞞自己的事,卻也沒有再隱瞞我的必要,便也時常迴家。


    人的改變,說慢也慢,說快也快。有的時候有的人,也許會固步自封,幾十年如一日的固執堅定,不曾改變一絲一毫;而有的時候,一件事,一夜間,就可以讓一個人的生命完全改變。


    劉三兒,卻不同。


    他的改變是一點一滴,如同溪流混入江河,看不出痕跡,可等你發現的時候,他已經不同往日了。


    也許是因為每天要在銷香院做太多的活,不僅動手,腦子動得更多,他比起過去消瘦了許多,端正的臉龐越發的棱角分明,鼻梁高挺,唇線清晰,透著一絲俊朗;眼睛因為疲憊而凹陷了下去,卻阻攔不住他的目光,一天比一天深邃。


    那是比起澄清,更加透徹的光。


    ……


    不知不覺,冬天到了。


    南方的冬天不像北方,寒風唿嘯冰雪封天,濕潤的空氣裏帶著潮濕的冷意,卻並不滲人,就好像我現在的窮日子,雖然窮,卻始終有滋有味。


    這天下午,我坐在院子裏把曬好的魚幹剪成條,而劉三兒就坐在一旁的桌子邊,趴在上麵幫人寫信。


    我已經剪好了一大半筐魚幹,一抬頭,卻發現他一直沒有落筆,而是看著被風吹幹的筆尖發呆。


    我看了他幾次,終於忍不住問道:“三兒,誰的信啊?”


    他猛然驚醒一樣,抬頭看了我一眼,道:“哦,趙大娘的信。”


    “又給她兒子的?”


    “嗯,”他點點頭:“邊關的戰事好像吃緊,趙大娘好久沒有收到他們的信,一直很擔心。”


    我微微蹙眉。


    這些日子,我沒有再離開過這個小小的院子,也聽不到戰場上的殺聲震天,可北方凜冽的風還是會帶著一絲血腥氣吹到南方來,吹進我的生活裏。


    邊關的戰事,的確不容樂觀,尤其現在初冬,如果在這個時候無法取勝,草原上的糧草一枯,戰事就隻能延緩,也就是黃天霸之前猜測的,天朝和勝京將會形成長期的對立,那樣對勝京並不會有實質的好處。


    所以,他們必然要在這時候,盡最大的力量,攻破北方防線。


    戰爭,應該是到了最慘烈的時候。


    而那個男人,他現在,也應該很難……


    就在我微微出神的時候,劉三兒突然抬頭對我說道:“輕盈,你覺得當今的皇帝,是個什麽樣的人?”


    “……”


    我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傻傻的看著他,過了很久,才慢慢的開口道:“你,問我什麽?”


    劉三兒索性放下手中的筆,轉過身來看著我,說道:“輕盈,你覺得當今的皇帝,是個什麽樣的人?是個好人,還是壞人?”


    “……”


    他認真的看著我,像是等著我迴答,而我,卻說不出話來。


    一時間,整個小院子靜了下來。


    其實現在,我已經很少去想過去的事,也很少去想過去的人,就算不經意的想到,也不會再有痛或者難過的感覺,因為一切都離得太遠,從船上躍下的那一刻之後,一切就好像成了上輩子。


    裴元灝,隻是一個遙遠的——迴憶裏的人,而已。


    可是,劉三兒,我現在的丈夫,卻在我的麵前這樣問起了他,好像一幅前世的畫卷,猝不及防的闖入了今生的夢,恍惚得亦真亦幻。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我才迴過神,慢慢的低下頭繼續剪手裏的鹹魚幹,一邊剪一邊道:“怎麽突然問我這個?”


    劉三兒道:“這些日子,銷香院裏的學生都在說皇帝,我雖然一直在聽,可是心裏卻總是有點怪怪的。”


    “哦?為什麽?”


    “我覺得,他們說的,雖然有道理,但並不是都對。”


    哢嚓一聲,最後一塊鹹魚被我剪成了兩段,我輕輕的放下手裏的剪刀,轉過頭笑著看著他:“哦?那你說說,為什麽不都對。”


    劉三兒微微蹙眉,帶著一絲疑惑慢慢的說道:“這些日子以來,他們說的,是皇帝逼宮奪位,殘害手足的斑斑劣跡,為了自己的私欲,連年征戰,橫征暴斂不顧百姓疾苦,是古今第一大暴君。”


    我聽了這些“大逆不道”的話,也沒說什麽,隻問道:“那,你是如何想的?”


    劉三兒說道:“要說皇帝逼宮奪位,殘害手足,雖然我們沒有親眼看到,可坊間傳聞極盛,我想多少應該是有跡可循,不是空穴來風,可要說他不顧百姓疾苦,是個暴君,我覺得好像言過其實了。”


    “為什麽?”


    劉三兒道:“我還記得幾年前,嗬,就是我們第一次認識的那一年,各省的饑民湧入揚州,聽說就是當時還是皇子的他,設寒風宴擺清水席,計誘那些奸商拿出米糧賑災;後來,揚州城爆發了瘟疫,聽說他也並沒有丟下城裏的百姓自己逃命,反倒是趕調了各地的藥材,為病患尋生路,一直到藥劑製作出來,他才啟程迴京的。”


    我靜靜的聽著,嘴角帶著一點微微的笑意。


    劉三兒說的每一個字,我都不陌生,甚至其中那些驚心動魄的每一時每一刻,我都親身經曆過,可現在聽來,卻好像隻是一個遙遠的故事。


    劉三兒繼續說道:“這些事,都是揚州的人親眼目睹,親身經曆的,我覺得,能做出這些大事的人,能真正為百姓著想的人,不會是個暴君,相反,難得的明君,才能做得到他做的事。”


    我微微笑道:“那麽,你覺得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劉三兒似乎有些遲疑,躊躇了許久,終於慢慢說道:“所以,我覺得,他或許不是一個很好的人,但應該還算是個好的皇帝。”


    不知為什麽,聽到劉三兒的話,我的心裏並沒有太大的震撼,也沒有吃驚。


    隻是怔了一下。


    ……他,或許不是一個很好的人,但應該還算是個好的皇帝。


    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自己明明應該是知道的,可直到現在,剛剛,劉三兒說出最後一個字的時候,好像才恍然大悟起來。


    不過,說是恍然大悟,也隻是悟了而已。


    真正讓我吃驚的,卻是劉三兒。


    一直以來我都知道,這邊的人有一個並不算好的特質,喜歡捕風捉影,用自己的思想去臆測他人,然後指責抨擊,而作為讀書人,矛頭指向朝廷,此風尤甚。可是劉三兒,卻不是這樣的人。


    在心裏有疑惑的時候,他沒有偏聽偏信,也沒有一味的接受別人的思想,而是自己去想,去思索,去尋求真相,這不僅僅是一種智慧,更可以說是一種很好的品質。


    他,真的太像他的父兄了……


    看著他認真的表情,我微微的笑了,也沒有再說什麽,低下頭準備收拾,他一見急忙走上來阻止我,自己端起裝滿了鹹魚段的筐子,往竹架上放,一邊忙活一邊問道:“輕盈,你覺得我想的是不是對的?”


    我坐在椅子上,微微笑道:“我覺得你說的,不算錯。”


    劉三兒高興的笑了起來,等整理好竹架上的東西,他慢慢走迴到我的麵前,說道:“輕盈,如果我之前說的沒有錯,那麽我覺得有一點很奇怪。”


    我微微挑眉:“什麽奇怪?”


    “既然當今皇帝應該算是個好皇帝,為什麽百姓不但不擁戴他,反倒一味的反對他?”


    我挑起的眉毛慢慢的皺了起來。


    劉三兒還說著:“既然他是一個好皇帝,那麽做的事當然是為百姓好的,而老百姓,也隻是想過好日子而已,可為什麽雙方會像現在這樣矛盾,這就好像——好像——”他抬頭看了我一眼,竊竊的笑了一下道:“就好像兩個人,如果你也喜歡我,我也喜歡你,那麽我們成親,日子當然就像現在這樣,就算難,但也很幸福。”


    “……”


    “可如果,兩個人明明互相喜歡,在一起卻始終不幸福,那麽兩個人中間就一定會是有問題的。”


    “……”


    “皇帝現在就是這樣,我覺得他頒布的一些法令,其實並不是那些學生們說的那麽罪大惡極。就像這一季,朝廷已經征收了三次重稅,不過你之前跟我說的,北方在打仗,如果糧草供給不足,朝廷戰敗,可能我們還要經曆一次屠城,甚至滅族。也就是說,這場仗必須打,皇帝征收糧草沒有錯,可既然沒有錯,為什麽百姓反對,這其中應該是有問題的。”


    說著說著,他的眉毛也皺緊了:“問題在哪兒呢?”


    他一邊喃喃的說著,一邊低頭思索,整個人已經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問題裏,而我坐在他的麵前,半晌說不出話來。


    那種熟悉的,不安的情緒,又一次湧上了心頭。


    劉三兒……


    就在這時,外麵突然傳來了一陣很輕的笑聲,淡淡的如風一般,劉三兒還沒反應過來,我已經抬起頭,就看到一雙風情萬種的眼睛微微的彎著,帶著近乎愉悅的波光看向劉三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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