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銷香院的外牆,不一會兒就走到了後門,趁著那個看門的打瞌睡,我小心翼翼的溜了進去。


    後院空無一人,我沿著牆角慢慢的往前走,不一會兒便靠近了閣樓,遠遠的已經聽到裏麵傳來的陣陣鶯聲燕語,調笑嬌喘,中間也夾雜著一些不堪入耳的聲音,讓人麵紅耳赤。


    我皺著眉頭,還是硬著頭皮慢慢的走到了牆角,探頭往裏看。


    我沒有進過青樓,但也能想到會看到怎麽樣不堪入目的場景,閣樓裏麵倒是一片歌舞升平,大白天的樓上樓下就坐滿了人,高台上還有衣著裸露的女人跳著妖嬈的舞,引得台下的男人一個個眼睛都看直了,還有的人懷抱著那些衣衫不整的青樓女子,手腳也不規矩,一邊喝酒一邊猥瑣的大笑。


    看著眼前烏煙瘴氣的環境,我的眉頭都皺緊了。


    劉三兒,他就進了這樣的地方。


    那,他人呢?


    看了半天,鎮上許多有錢的人都到了這裏,其中有些公子哥,家中不乏嬌妻美妾,卻還是到這樣的地方來享樂。


    男人,都是這樣嗎?


    帶著一絲不甘,我還探頭往裏看,可看來看去卻始終沒有找到劉三兒的身影,這個時候我的心也慢慢的沉了下去——難道,他已經跟著人,進了屋子?


    一想到這裏,我的心裏就跟針紮了一樣疼,咬了咬下唇,還是沿著後牆一個房間一個房間的繞過去。那些窗戶緊緊的關閉著,也掩不住裏麵傳來的****的聲音。


    每聽到一個,我的心就沉一分。


    萬一,下一個窗戶裏傳來的,就是劉三兒的聲音,那——


    如果……如果他真的……


    隻是這樣一想,我的心都好像被一隻黑手捏碎了一般,痛得眼前一陣發白。


    我不知道如果事實真是如此,我會有多痛苦,但我想,也許這個世界上也就真的沒有什麽可信之事,什麽可信之人了。


    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最後一個窗戶前,難道,劉三兒在那裏麵?


    這樣一想,心裏也突突的跳了起來,我捏了捏裙子,掌心全都是汗,看著那扇虛掩的窗戶,咬了咬牙,還是慢慢的走了過去。


    意外的是,窗戶雖然虛掩,卻並沒有傳出什麽不堪入耳的聲音,反倒能聽到許多人低聲談話的聲音。


    我悄悄的走過去,探頭一看,頓時吃了一驚。


    這間屋子,照理也是一個普通的青樓的房間,布置也很簡單,可現在,裏麵卻坐滿了十幾二十多歲的年輕男子,一個個穿著樸素的布衣,臉上還帶著一些迷惑懵懂的神情,卻都定定的看著屋子的這一頭。


    而我一眼,就看到了劉三兒。


    他就站在人群的後麵,緊閉的門口,可是和別的人不同,他穿的不是長衫,而是一身做活的短打扮,手裏還拎著一隻茶壺,可他卻並沒有做事,也是和其他的人一樣,定定的看著屋子的這一頭,像是在等待著什麽。


    我原本狂跳的心在這一刻慢慢的平複了下去,他並沒有做那些事,原來隻是來這裏幹活,可隨之而來的,卻也升起了一點不安。


    這間屋子,和屋子裏的人,為什麽這麽奇怪,他們看著這一邊,到底是誰?


    因為窗戶虛掩的關係,我也看不清,心裏正納悶,就聽見一個年輕而堅定的聲音說道——


    “我們今天要說的是‘信’。諸君都知道,人無信不立,信是為人處世之根本。如果一個人無信,就沒有立足之地;如果一個朝廷無信,就得不到老百姓的擁戴。”


    下麵的人立刻迴應道:“沒錯。”


    “那麽,諸君認為,當今的皇帝,算不算得上一個言而有信之人,萬民的表率呢?”


    我一聽這話,眉頭立刻皺緊了,就聽見下麵的人七嘴八舌的道:“當今皇帝就是個言而無信的小人!”


    “沒錯,行不端,坐不正,何來信也!”


    “……”


    大家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語,議論紛紛,我看著劉三兒,他並沒有開口說什麽,隻是很平靜的看著前麵說話的人。


    “不錯。”那個人繼續道:“就拿現下江南三省的賦稅來說吧,年中時皇帝在南方頒布的聖旨,明明已經減免了南方民眾三成的賦稅,並且公開言明,鼓勵農耕,讓百姓休養生息;可是,皇帝迴京不到半年,卻又開始征收人頭稅,弄得南方的百姓一個個如負頑石,苦不堪言。”


    “還有科舉,今年在揚州開設的恩科,諸君都是十年寒窗胸懷抱負的有誌之士,隻想著取得功名,為朝廷盡忠,為百姓盡力;可皇帝又是如何做的呢?他們借此機會巧立名目,橫征暴斂,這樣的作法,能稱得上言而有信,萬民之表率嗎?”


    下麵的人立刻大聲道:“當然不能!”


    “若說萬民之表率,當然應該是行的正,做得直。可這位皇帝是否如此呢?諸君想必也都聽說了,先帝的傳位詔書,是命朝中大臣尋找天家失散的皇長子迴宮即位,若皇長子不在人世,則天下德者居之,可是現在這位居天下者,是否有德者呢?”


    “這位當今皇帝,在傳位詔書被發現之後,火燒京城近郊的別院,將皇四子裴元琛活活的燒死在裏麵,之後,又率兵入宮,殺得天昏地暗,將天家賢良溫厚,德行出眾的太子逼出了京城;而後將太上皇以病重之名囚禁,又將自己的生母禁錮在宮中,並且大肆排除異己,亂用後宮嬪妃家中的外戚,殘害忠良之臣!”


    “這樣的皇帝,囚父,禁母,逼兄,殺弟,以刀兵亂宮闈,以酷吏震朝綱,亂用外戚,殘害忠良,算得上一個有德行的皇帝,算得上一個好皇帝嗎?”


    他的話還沒說完,下麵的人已經有人鼓掌,更多人紛紛附和,大聲的責罵起來。


    我站在窗戶底下,一臉凝重。


    這些話,我並不是第一次聽說,當初在禦書房,就曾經在南方的折子上看到過,可看到歸看到,真正親耳聽到,才真的感覺字字如針。裴元灝曾經說,他連喊一句冤都不行,如今看來,卻真是如此。


    不過,事實又是否如此呢?


    那些事,我有親眼看過,甚至也有親身經曆過,雖然現在看來,就好像是上輩子的事了,可我知道,許多的內幕,並不是外人的三兩句話就能說得清,道得明。


    天家的事,原本就是天上的事,凡人去看,總是隻能窺見一斑而已。


    不過,讓我有些吃驚的,卻是劉三兒。


    我沒有想到,他竟然會在這裏來打雜,更沒有想到,他是為了在這裏聞道解惑。


    看著他站在門口,一臉凝重的表情,和往日裏我熟悉的那個莊稼漢、漁夫,好像完全就是兩個人,當他低頭思索的時候,長長的睫毛明明覆蓋在了眼睛上,可我卻能看到裏麵閃爍著光彩,好像突然從天際落入人間的雲團一般,帶著一絲迷霧,卻有更深的光芒隱藏在其中。


    隻等被撥開的那一天。


    這一刻,我突然有一種莫可名狀的不安。


    他沒有背叛我,沒有做出那些事,這種欣喜像是潮水一樣湧來,可潮水中卻還夾雜著砂礫,像掌心被粗糙的牆麵磨著一樣,我的心也被磨得微微發疼。


    我沒有想到,他已經一個人獨自的走著,甚至走到了我想象不到的遠方。


    一想到這裏,我的心裏更加的不安了。


    幾乎是下意識的,我就想要喊他,可話還沒出口,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個人的背影。


    正是之前那個站在屋子這一頭,被窗戶擋住,在給所有人講道的那個人。


    隻看了一眼,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口。


    這個人的背影並不高大,隻是中等身材,頭發高高的束起,一絲不苟,顯得格外的幹練,而他身上穿的衣服,卻是真正讓我大吃一驚的——他裏麵穿著漆黑如墨的長衫,修身而服帖,長衫的外麵罩著一件乳白色半透明的袍子,好像一陣雲霧籠罩著人的身體一樣。


    這種衣服,並不算太富貴,也沒有多餘的華麗裝飾,卻實實在在的很特別。


    因為這種衣服,隻有一個地方的人會穿——


    西山書院。


    那是川蜀地區最大的書院,也是蜀中人心中讀書人的聖地,書院建於蜀地西山,終年雲霧籠罩,有霧攏山一說,而西山書院的學子們,習慣穿著這種黑色的長衫,外麵攏著雲霧一般的罩袍,被當地人戲稱為“霧攏衫”。


    穿著這種長衫的西山學子,一直以來都是朝廷頭疼的對象,因為蜀地的學風本就散漫,加上豪強土司對天朝的反抗,學子們所學的,也大都是些“離經叛道”的文章和思想,每每做學習文,都是針砭時弊,對朝廷進行抨擊諷刺,可過去,這股學風也就是在蜀地蔓延,從未沾染到別的地方,但現在,他們竟然出現在了揚州!


    這個人,是西山書院的,也就是說——


    就在這時,一個青樓的雜役突然走到了迴廊門口,一眼便看見了我,大聲道:“誰?誰在那兒!?”


    這話一出口,所有的人全都朝窗外看了過來,而那西山書院的學子,也轉過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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